三【黄元济x崇应彪/郊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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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民好杀,困局难破。 不过几日时间,崇应彪就率军将朝歌城中的叛民流军击破擒尽。看着黑压压数千人被送往王宫,崇应彪不禁露出一丝嘲意,自嘲,也嘲殷寿。 他原本只想将人牲需要的一千人送去王宫,可殷寿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一定要让他全数上奉。 崇应彪说父亲啊,这可都是人,不是牲畜,几千人说杀便杀,只会造成朝歌大乱。 殷寿捏着跪在地上的他的下巴,说,我倒不知道你何时在乎起他人的性命来。 当时殷寿的手握住他的颈脖,虚虚环着,像个项圈,套他的狗,完全不把崇应彪的尊严放在心上,问,你说来听听,人和牲畜有什么区别? 人会思考。 那就斩了他们的头。 人会反抗。 那就将他们的手脚齐数砍尽。 北崇牧民尚有四月不杀的禁猎期,让百兽繁衍生息,朝歌人虽多,却不能一杀再杀,也需让他们修养的时期。 人如草芥,春风四月,烧尽又生,蝼蚁是杀不尽的。没有大人,那就杀老人,没有老人,就去杀小孩,没有小孩,就去杀婴儿,他们会像牲畜一样一直生,不会杀光的。 父亲,我已无话可说。 殷寿松开他的脖子,笑了起来,他说我知道你担心他们会拼死一搏,但这正是我要你去解决的,起来吧,我的孩子,为你的母亲奉上盛宴吧。 盛宴? 如此多人死去,在你眼里,竟只是达旦rou宴一场。 崇应彪想,殷寿,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他捏碎掌中殷寿赐他的符纹,用来拿些奇珍异宝的玩意,殷寿竟把这些当做狗粮打发他。 崇应彪冷笑,把手中碎玉撒到地上。他站在城墙之上,看昔日繁华的朝歌变成如今血rou模糊的炼狱一片,流民衣衫不整地在街上游荡,饿殍和粪便的臭味充斥了朝歌城内外,百姓坐在倾塌的废墟下,哀嚎连天,希望某一日降临的雷雨可以终结他们家破人亡的悲惨命运。 他想起姬发曾骂他不讲情义,不顾礼义廉耻像个畜生,如今他倒是想提着姬发脑袋让他亲眼看看这地狱,知晓什么叫真正的畜生。 他崇应彪再冷酷无情,也做不到草菅人命。过去他杀的是敌人,是有一战之力的士兵,现在他被殷寿逼着杀百姓组成的流兵,把这群手无寸铁的平民,一车又一车地送去给妲己吸血。 他不想当英雄,也不想当渣滓,他要的是功成名就,向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却不是要这天下变作废墟。 城墙之下传来争吵声,他走下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孩童抱住黄元济的大腿在嚎啕大哭,黄元济将孩子踢开,孩子被踹飞,滚到崇应彪脚边。 怎么了,他问。 黄元济说,这个小孩一直在给他被抓的父亲求情,我说不把你一同杀了已是慈悲,他还在那里哭,我气不过,踹了他一脚。 孩子躺在地上也还在嚎叫“放过我父亲!”“放过我父亲!” 崇应彪把孩子拎起来打量,孩子眉宇狠厉,与他有几分相似,却是个孝子。 他觉得有些凄凉,却说不出哪里凄凉,因为处处是炼狱,而他就是其中最心狠手辣的刽子手。 他对孩子说,你的父亲是个叛军,按照大商律例理应处死,你不用再为他求情了,我们也救不了他。 可孩子说,明明是大商先背叛天的,我父亲是在替天行道! 此话一出,众人皆脸色一变,已有士兵拔出剑,黄元济更是已经一剑斩出,崇应彪直接拔出利刃,劈其剑背,将黄元济的剑击飞,逼他退半米有余。 崇应……崇将军,你在做什么? 崇应彪说,如今我是将军,我尚未下令,你这么急作甚? 黄元济无话可说,只得冷哼退下。 崇应彪转头看这大胆孩童,重剑金石相击之声尚且不能将其吓得退缩,孩子直视他,眼瞪大,怒骂他原来就是那个jian贼恶神崇应彪,快把他父亲还来! jian贼?恶神?崇应彪笑起来。 只是眨眼,他的神情就已一变,他提着这个孩子的领口,将这个瘦小的孩童甩了出去。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已不似刚才平和,而是凶神恶煞似修罗。 他说,是,我就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崇应彪,我会亲手去杀了你的父亲,一刀剜出他的心口,一剑劈开他的脑袋,将他的血放到盆里,让恶狗去舔。 孩子凄厉地嘶吼起来,他艰难地爬了起来,想扑过去杀了这恶人。 可崇应彪让所有士兵后退,他轻轻踹开孩子伸过来的手,冷笑道: “但我不会杀你。你和我有几分相似,我倒也不怕告诉你,我的父亲也是我自己杀的,我是想给他报仇,可惜杀他的就是我自己。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我杀了你父亲,你来找我报仇。” 悲愤中的孩子听到他的话,却呆住了,即便崇应彪叫他滚,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崇应彪拿出身后的弓,往他脚边射了一箭,喝道:“还不滚?” 孩子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冲崇应彪嘶吼道,我一定会杀了你。 “我等着。”崇应彪睥睨地俯视着他,满脸不屑。 “你记住,今天救你的人是我,杀你父亲的人也是我,记住我的脸,充满仇恨地活下去,时刻记住是我虐杀了你的父亲才让你的贱命活下去。你要用你余下卑微的一生,记住这一天,然后练剑练弓练什么随你,以后来找我报仇。” 他勾起一个嘲弄的笑容:“到时候看看我们鹿死谁手。” “不过在此之前,你这个废物就先给我活下吧!” 他又往孩子脚边射了一箭,宛若在狩猎一头幼狼,孩子烈烈如火的眼睛仇恨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把崇应彪的模样深深记在血rou肌理骨骼之中,然后转身跑开,断断续续的哀嚎飘荡在空中。 “崇应彪,你这个畜生!我一定要杀了你!” 崇应彪又一箭射在他左脚边,大笑着让孩子跑快点。 待孩童跑远,他的笑容冷却下来,变得霜冷如寒冰。他转过身,杀人无数的血腥气场让在场的士兵都忍不住后退半步,他一步步走近,却是走到黄元济面前,带着弓的手压在黄元济肩上,压得这位副将膀臂一沉,宛如遭山川倾塌。 巨力挽过三巡的弓弦还在颤抖,黄元济被崇应彪突如其来的动作压得身体侧向一边,瞳孔缩起,颤巍问将军这是何意。 “我知道殷寿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是你。” 他说得淡然,黄元济却如遭重击。 崇应彪继续说:“你是我的旧部,殷寿知我曾很信任你,你把今日的事回去向他汇报,就说我不小心想到他的老脸,手一抖,没射准,放走了一只小老鼠。” 他说的声音足够大,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恐吓完黄元济,他向众人环视一周,威压压得一些士兵冷汗涔涔,忍不住跪下。 “今日之事,是我箭术不佳,放跑了一只老鼠,若再有人问,就说我玩了一个小游戏,赌注是这里所有人的命。” 众人连声答是。 说完崇应彪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黄元济对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北方阵地大多逃亡回北地,大王说会对他们斩草除根,将他们族诛,但他说只要我臣服于他,就会放过我的父亲、meimei……” “你的王家近卫符纹没藏好,黄元济。”崇应彪打断了他。 黄元济一惊,他下意识抓住腰间的符纹,只觉天崩地裂,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毁于一旦,那是他曾很在乎,而如今飞速离他远去的东西。 崇应彪…… “不必再辩解什么了。”崇应彪回答他的时候甚至不屑于回头,“人各有志,黄元济。念在过往战友一场,我祝你死得可以晚点。” “明明只有我留下,他们都走了……” “黄元济。”一句无声的叹息,如过往飘散。 走在前头的人的眼神只是羸弱了一瞬,又在下一刻变得凛然。 “我不是殷寿,背叛过我的东西,我不会再用。” 他开口,将这位如今唯一还留在他身边的北方阵地战友隐约的期翼撕碎,同时也是与死去的过往,活不回来、再不相见的战友做个决绝的告别。 “抛下我的东西,再是珍贵,你跪着送我,我也是不要的。” 回宫汇报的时候,殷寿还特意命下人在崇应彪跪的地方铺了一张软垫。 要知道,他过去为了震慑崇应彪,都是让他直接跪在冷硬的台阶上的。 如今摆出一副宠爱的模样,赐他珠石美玉,赐他美人宝驹,还赐了宫外最奢华的居所供他享用,也不知道要装给谁看。 入殿前,宫女为他卸战袍,更华服,他伸手制止貌美的宫女伸向他帛带的手,命令她们滚,他自己来。 等他更完繁重的礼服,已过了一段时间,门外的侍卫敲门暗示催促,崇应彪道好了,心中却是把宫中繁琐的礼制骂了个遍,心道若是自己将殷寿取而代之,必将这些不便的服饰拿给乞丐穿,蠢货才会穿这种衣服。 蠢货。 他推开门,不合时宜地想起上一个太子,想起幼时的殷郊,也是穿着这么笨重的衣服,带着他周游鹿台。那是他初到王宫的一天,蠢世子热情真挚,不介怀他们的身份,带他们在宫内玩耍,还带他们吃蒲陶,崇应彪从未吃过如此酸甜美味的玩意,忍不住吃了一盘,才发现将殷郊那份也吃完了,他吓得下跪轻罪。殷郊却将他扶了起来,疑惑地问,这有什么,吃完了再叫人拿来就好,你怎么跪下了?不过十二三岁的崇应彪回答,家中兄弟从不让他吃这些珍贵的东西,他一生也只吃过他们吃剩下的几颗畸形的肺果,这叫做“蒲陶”的东西形貌奇特,一看就知不俗,他哪配吃那么多。 殷郊说,那你们家兄弟对你真不好。崇应彪沉默了一会,说是,兄弟都是不好的。可殷郊说,虽然我没有兄弟,但我可以当你的兄弟,我的东西就是兄弟的东西,你尽管拿走就好了。崇应彪从未见过这样烈日般的人,他像被烫伤般后退半步,殷郊却拉过他的手,问他同意吗? 世子大人要做什么,还需征询我的意见么? 当然要,我总不能强迫你听我的话。 崇应彪神情复杂地说,我的想法,从未被人听见过。 你可以当我兄弟,说与我听,我一定会听见的。 真的吗? 母后教导我君子以诚,我从不说假话,若我说假话的话……世子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说你可以把我的脑袋砍下来。 崇应彪对世子大胆的发言一惊,说我要你脑袋作甚? 不知道,世子坦率地说。彼时的世子才八岁,几乎什么都不懂,但砍脑袋已经是他知晓的最恐怖的事了,他之所以敢立这么可怖的誓,是因为对自己足够自信,他会将母后教导他的东西贯彻如一的。 崇应彪看着他,像是注视初入朝歌时见过的宏伟城墙,人声鼎沸的繁华街道,漫天散开的火树银花,这些都是他前所未闻,却令他内心撼动的壮景。他想,原来这就是朝歌,这就是世子,这就是殷郊啊。 原来这才是兄弟啊。 他那时颤抖地回答好,那我要当你的兄弟。 兄弟,兄弟,他用舌底碾碎这好笑的两个字。 殷郊啊,殷郊,你当时可从未告诉过我,你还会有其他兄弟,你还会厚此薄彼,你会嫌我凶狠毒辣,你会避我不及,你会看不起我,你会视我若无睹,哪怕你死去,你的眼中也没有我的影子。 兄弟本就是这么可笑的玩意,兄弟情脆弱不堪一击,外物一击即碎,永无帝王手中的权柄实在。相信可笑的兄弟情不如相信到手的权力,世间的所有感情都可以是虚构的,唯有权力是永恒的。 崇应彪踏出更衣的侧殿,过往记忆的碎羽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仿佛真有一只玄鸟在他指尖翩然掠去,他晒然一笑,扣住这玄鸟的咽喉,将可悲的软弱彻底掐碎。 一刹那,他与殷郊与姬发的纠葛记忆奔涌而现,他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干干净净,空空如也,他曾用这双手扇过殷郊巴掌,毫无犹豫地砍下殷郊头颅,他自言自语地说,如今,是应验了。 兄弟,就是深仇宿怨,你死我活,至死方休。 他心中念头无数,时间却只过了极短的一刻,很快他便从这魔怔般的记忆中清醒过来,嘲笑自己跟一个死去的手下败将计较什么。 反正殷郊都被自己杀了。 他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抬起头,步入大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