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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再见友人

    离开廖金的住处,被晚风一吹,廖雪雅才惊觉自己的背后全都是冷汗。

    自从她父亲“瘫痪”后,她很久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恐惧了。

    她站在楼下,抬头往上看去,天上繁星点点,没有月亮。

    记得她第一次廖金时,那晚的月亮又圆又大,孤独而又可怖的悬停在黑夜之上,把林间的灌木树叶都镀上一层莹莹柔光。

    那年她27岁,交往了11年的恋人突然跟她说分手,随后断了联系。她尝试着联系对方的meimei,却听说她被送去了国外。

    林家拒绝了她的一切来访,与林瑜君合伙开的娱乐公司把她踢了出去,更糟糕的是,许久没有联系过的父亲、还有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跟扎堆似的出现在她的面前,想要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

    那是她最混乱、最糟糕、最黑暗的时刻,她甚至想要一死了之。没人能明白林瑜君对她的重要性,性侵、家暴、校园暴力、造谣……她曾经身处在可怖的炼狱中,是他把自己拉回了人间。

    可他消失了,于是她再一次置身于地狱之中。

    她没有办法找到自己存活的意义,因为那个曾说“请为我活着吧”的少年离开了她的世界。他走的太决绝,好似这11年的感情都是由虚假的养料养育而成的假花,看似美丽却永失活性。

    这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无望、痛苦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她无意间翻到了母亲的日记。

    她那在母亲年幼时就去世的姥姥出生于一个偏远的山寨里,母亲在日记里回忆姥姥时这样写道:“……阿妈说她背叛了玉奴神,神永远都不会原谅她。我问阿妈,玉奴神是什么?阿妈不说话,只是苦涩的笑。”

    “爸爸死掉了,mama疯了。她说,玉奴神来惩罚她了。她一边咒骂玉奴神,一边乞求玉奴神的原谅。我又一次问她,玉奴神是什么?她说,是能实现一切愿望的神灵,是她们世世代代供奉的信仰。”

    “……我好想死,可是雅雅还那么小。我想去找玉奴神,杀掉这个男人,我受够了,我要杀了他,或者和他一起死!”

    那一页的日记上夹了一张便签,上面写了一个地址,还有一个名字。

    似乎一切早在冥冥之中注定,背叛逃离玉奴神的女人,她的后代最终还是要踏上寻找玉奴神的旅途。

    廖雪雅拿着这张便签,从高铁转到大巴,又徒步走了几小时的崎岖山路,终于来到一座偏远的苗寨。听说她要找玉奴神,寨里德高望重的纳罗满多脸色大变,直让她快点走,别把灾厄招致此处。原来,按照地理位置和部分风俗习惯确实可以把信奉玉奴神的那些人划分到苗族中来,但事实上,那些人跟目前的苗族人没有太多关系。

    他们是永不被驯化的野蛮人,用鲜血与诅咒统治族人,用狂热爱的信仰着玉奴神,他们不相信国家,也从不与外族通婚。(这里的外族包括苗族)

    廖雪雅辗转找了几个寨子,一听说她要找玉奴神,都只叫她快走。他们畏惧的神情并没有让廖雪雅退缩,反倒让她坚信了玉奴神的存在。

    她要找到玉奴神,求它让自己的爱人回心转意,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

    再一次被苗寨赶出来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偷偷提醒她,若是她执意要寻神,就往深山走,一路走不找回头路,若是绝路就跪下磕头,喊三声玉奴神,再往别处走。切记,踏上了就别回头,记住自己是为什么而寻,才不会迷路。

    廖雪雅谢过他,转身往深山走去。

    她从太阳当空走至晚霞遍野再到明月高悬,林间寂寂,偶有狼嚎。她害怕时就想林瑜君,她想起年少时他为自己打开了紧闭的器材室、打落对着自己拍照的手机脱下外套盖在衣不蔽体的自己身上、他把她从天台的边缘拽下来说爱她……想着想着,她就没有那么怕了。没有什么比失去林瑜君还让她恐惧的了。

    林间树叶莎莎作响,风把飘渺、古老的歌声吹来,她听得隐隐约约,只辨得出神的字眼。她感觉这歌声如同汩汩的小溪,悠然的滑过她的心间,又如同母亲温柔的手,轻柔的抚摸着疲惫的她。

    睡吧,我苦难的孩子,睡吧,你罪恶的一生就此终结。

    睡吧,我苦难的孩子,在玉奴神的怀中安睡吧,愿你的灵魂永归大地。

    她迷迷糊糊,疲惫感从灵魂深处跑出来,如同温柔的母亲般把她包裹起来。她差点儿就在这温柔乡里睡着了。

    直到她听见一声尖锐短促的虎啸,接着,便是野兽奔跑而来的沉闷足音。一头老虎从远处跑来,朝廖雪雅奔来。

    惑人的歌声如它出现时那般骤然消失,廖雪雅愣在原地,瞬间清醒。但面对着来势汹汹的猛虎,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全然生不出应对之策,竟是连逃跑都忘了。

    好在老虎离她还有一两米远的距离时,便停下了。

    近距离观察,廖雪雅才发现这是一只早已死去多时的老虎。它双眼紧闭,皮毛一绺一绺的打结在一块儿,没有半点光泽。它已经开始腐烂了,右前肢掉了一块皮rou,露出里面变质的rou,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廖雪雅只觉胃里一阵翻涌,好险没有吐出来。

    “人?”古怪的发音让她勉强辨认出是汉语。她抬头看去,在一旁的树杈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穿着靛蓝衣裤的少年。他赤着双脚,脚踝上的挂着的金铃铛在风中清脆的响着,俏皮的紧。

    明月之下,他美得如同误入尘世的精灵,带着与世隔绝的天真与纯粹。月光驱散了他周身的黑暗,风把他散在肩后的长发扶起,这他看上去像个沐浴着圣光的天使。

    然而,他的脸上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既不困惑也不惊讶,只是用他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廖雪雅,颇有些渗人。

    廖雪雅用自己学到的蹩脚苗语跟他打招呼:“你好,我是来找玉奴神的,请问你知道玉奴神吗?”

    “玉奴神?”少年的发音跟苗语很类似,但终究有些不同。廖雪雅勉强听明白他的话,大致是:“信他?不如信我。”

    大概是廖雪雅的血起到了作用,以至于这一次的产检情况相当好。

    廖金把产检报告仔细的放进包中,跟林小姐分享完这次的产检结果后,就点开打车软件准备回去。

    手机某个APP自带的广告弹出来,标题是朱润瑄抑郁自杀,抑郁症到底毁掉了多少明星!

    廖金愣了下,手已经先于意识点了进去。里面的新闻写到,演员朱润瑄于今夜凌晨一点三十四分吞安眠药自杀,然后又盘点了几位因为抑郁而自杀的明星。

    廖金把这个新闻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努力回想朱润瑄笑容背后潜在的抑郁,没有,他想不出来。昨天晚上,朱润瑄还给他打过电话。

    自从他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并开始积极的保胎后,朱润瑄已经放弃劝说他了。他说反正咱还年轻,试错成本比较低,生就生呗,有几个大火明星背后不藏孩子的,更何况他们这种不温不火的。

    他还说自己今天下午就会回来,请廖金吃顿好的。具体有多好呢?人均一千多的高级餐厅。

    朱润瑄说,他这是傍上了大款,要好好巴结,以后就等廖金大富大贵带他这个鸡犬升天了。

    廖金想不出他自杀的原因,便归结为无良媒体为搏流量的胡乱撰写。他把截图发给朱润瑄,还吐槽道:这也太缺德了吧,怎么说你死了……顺便配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包。

    他现在已经越来越融入社会了。

    他等着朱润瑄跟着他一起骂乱写的媒体,但直到他坐车到家时,朱润瑄也没有回消息。

    而且,古怪的是,往常没有狗仔光临的居民楼下,竟然潜藏着几架摄像机。镜头对着空荡荡的单元楼,不知道想拍到什么冤魂。

    廖金站在一边,开始给朱润瑄打电话。

    电话打了一个接一个,却只得来冰冷的机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

    廖金只好打给韦哥,打了几个电话,韦哥终于接了,语气很不耐烦:“怎么了?”

    “朱润瑄。”廖金说,“他死了?”

    “啊,是,自杀没的。怎么?你害怕一个住啊?我先跟你说明白啊,这是公司提供的住处,你要是想搬出去就自己掏钱啊,再说了,他是死外边的,你怕个屁……”

    “他是怎么死的?”廖金打断了他的话。

    “自杀啊,还能是怎么死的?还有,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是我弄死他的吗?是方总他们玩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卧槽我……”韦明不知怎么就把真话说了出来,他刚想挂断电话,嘴巴却不由自主的吐露出更多的真相,“之前朱润瑄得罪了吴思敬,所以昨晚吴思敬就说要报复他。你也知道,吴思敬最近很火,又认识很多大佬,他叫来了方总、付总、刘齐真、王昊,他们几个给朱润瑄下了药,一起搞他,玩的过了火,就把人给勒死了。啧,不是我说,他也太不经玩了……”

    廖金说:“我知道了。”他握着手机的手用力到泛白,皮肤之下的东西因为他波动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暴躁,在他的后颈处滑来滑去。

    “安静点。”他压了压后颈,语气冷静,没有带任何的情绪,但实际上他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告诉等待真相的人,你所知道的一切。”他说这话时用的不是汉语,而是跟苗语更为相似的语言。

    韦明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好像是什么爬行动物在滑动游走,过了一会儿,尖锐而古怪的语言回答他:“好——的。”

    挂断电话,廖金走进单元楼,那些狗仔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还主动将镜头移开,没有让他入镜。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廖金一个人。他的心情有点闷闷的,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他没有过这种感情,便坐在沙发上,把自己放空了。

    他想起自己刚搬进来时,朱润瑄热情的帮他整理东西,还给他做饭吃,好多他做给林小姐的饭都是跟朱润瑄学的。不大的房子里充满了朱润瑄的身影,在朱润瑄死后,廖金开始想他了。

    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廖金很珍惜这段感情。

    他跟廖金不一样,他对生活充满了热忱,憧憬、向往着未来,然而热烈盛开的玫瑰如他,却早夭在一个灯火阑珊的深夜,当人们发现他死去时,天光已大亮。

    是不是开的明艳,对于脆弱的花而言,也是一种罪过?

    朱润瑄曾跟廖金谈起他的梦想--人都是要有梦想的,他这样跟廖金解释--他最大的梦想就是红边大江南北,然后接更多的戏,赚更多的钱,把他在田里刨食的父母和成绩优异的meimei接到大城市来。

    廖金回过神时,只觉得脸颊凉凉的,他摸了摸脸,手指湿漉漉的。这是什么?他舔了一口,咸的。

    他这时候终于察觉自己的眼睛坏掉了,如同出故障的水龙头,一直在流着堵不住的水。他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泪流不止的自己,呆呆的想,原来我也会哭吗?真稀奇。

    他走回客厅,躺在沙发上,流着止不住的眼泪,慢慢的睡着了。

    门铃声吵醒了他,他睁开眼,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他难得有些分不清现实,只当是朱润瑄回来了。毕竟这个家只有他们两才会光顾,但这回注定要让他失望了,门外站着的是林毓瑶。

    林毓瑶把他仔细看了一遍:“哭了?”

    “好像是。”廖金摸了摸眼睛,“肿了?”

    “不太明显,我猜的。”林毓瑶说。

    “哦。”廖金站在门口,似乎没有让林毓瑶进来的意思。

    “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没有接,我就上来看看。”林毓瑶说,“介意我进来吗?”她扬了扬手中的袋子,是打包好的饭菜,从袋子里漏出的香味以及明晃晃的logo都表明这是廖金喜欢的那架湘菜馆。

    廖金这才如梦初醒,侧身给她让位。

    屋子很整洁,朱润瑄是个勤劳且爱干净的人,闲下来的时候还会拉着廖金搞个大扫除。

    廖金想到朱润瑄,才发现那团塞在胸口里的棉花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大,挤满了他整个胸腔。

    他看着林毓瑶,轻声说:“我好像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