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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雾,头痛欲裂,五内皆碎。殿中灯花正盛。程沐跪伏阶下,自陛下接过起居注后,上方便再无动静。正殿内死寂沉默,只能听闻窗柩外呼啸过耳的风声伴着残叶沙沙作响。偶有野猫跃墙而下,惊动了守卫。不知多久,程沐头顶传来了宣帝的声音,“丹砂一事,还何人知?”程沐回禀道:“太医院石院判。”石院判深夜受召入宫,来时车马寥寥,宫灯通明。他随红衣大监周折入殿内,红衣大监扣上了殿外的雕花木门。石院判背着药箱躬身而入,只看到了跪在阶下的程沐,转念便知陛下三日不朝的缘由。石院判跪了下来。宣帝问道,“赵嫣可确身中丹砂?”石院判道,“赵大人身中丹砂久矣,丹砂无解,活一天便磨一天的性命。”“石院判是太医院的老人,关于赵嫣与先帝之事,石院判知无不言,朕不问罪。”“臣知无不言。”永历三年冬天的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里,宣帝先是见了翰林院的史官,又见太医院院判。其后入太庙,太庙本无祭祀不入。宣帝未带随侍孤身一人,于第二日天际将明时出来。据后来太庙修缮的宫人口舌,供奉于太庙的先帝牌位俨然被毁得面目全非。史官出宫后病倒了数日,大夫说是接连三日滴米未尽,全凭着一股气提着,如今这口气xiele,人便倒了。院判出宫后不日告老还乡,临行前对皇宫的方向三跪九叩,以此作别。先帝于建安二十七年的上元节病故。永历四年初的上元节与前三年不同,宣帝以“体恤百姓”为由并未大肆铺张。第一百零五章香雾袅袅,明堂高祭。太庙顶上的琉璃瓦缀满积雪。长廊深邃安寂,有人的脚步声传来。太庙中殿厚重的五色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道影子投掷在蒲团上,被烛光拉长。楚钰的眉眼掩映在黑暗之后,看不出神情。大楚立国百年两代帝王的牌位供奉于太庙,日日有宫人精细打扫,烛案上不染尘埃。高祖皇帝下方的牌位上书“大楚圣祖皇帝之位”八字。楚钰忽然冷笑起来。天家无父子,他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个道理。他的父亲看着他的眼神不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像是看着手心翻覆的一枚棋子。楚钰这一生最恨被人摆布。他是太子时为先帝摆布,先帝死后做了帝王,却被赵嫣摆布。如今赵嫣死了,却又被命运摆布,父非贤父,母非生母。他对骊妃无一分印象,直到后来将朱旻盛调至身边,骊妃的模样才渐渐丰盈。那个女人悲惨的一生于朱旻盛的口中为他所知,遂斩杀戴高与太后宫中旧人。戴高被他亲眼看着活活杖毙,到死都不能瞑目。他贵为帝王,自己的生母在冷宫中受尽屈辱。太后给了他嫡出的身份,抚养他长大,虽不亲近,却并未苛待。如今对外称病,实则被他幽禁于后宫之中。石院判说,赵嫣在先帝的寝宫自戕过。关于赵嫣的往事楚钰心中已能连成脉络。从建安十六年至今,一个人的一生是怎样一步步被推至悬崖,到最后粉身碎骨。从石院判口中得知这些注定见不得光的过去,楚钰才真正明白了他在大理寺所做的事对于赵嫣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亲手折断了赵嫣的脊骨。此前无论世人如何唾骂,赵嫣心中自知他未曾以色侍君。因问心无愧,尚能面不改色承受着泼天的诋毁与流言。而他一手毁了他的问心无愧。楚钰心间大恸。他伸手拿起先帝的牌位,端倪半晌,甩袖将牌位砸在了铺陈青玉砖石的地面上。看它脆弱不堪地断成两截,掀翻烛台上的红蜡。满目的烛火烧成血一样的红。血火点进天子一双阴冷诡谲的眼中,楚钰声音沙哑的可怕,全然不顾自己被火燎烧到的一阙衣摆。“父皇,这天下现在是朕的天下,赵嫣也是朕的,哪怕他死了。”生前威名赫赫的圣祖皇帝或许这辈子都没有想到,在他死后的某一天,他供奉于太庙的牌位会被自己的亲子一手毁弃。听说后来宣帝下了一道暗旨。于是翰林院从赵家查抄的所有珍本一夜间尽归皇帝私库。不少翰林院著书的大儒扼腕叹息,程沐病中亦曾知闻。心中只觉仿佛最后一丝与那人的牵连也就此斩断,目露怅惘之意。太后仍在后宫称病,渐渐有些风声传出。太后名为养病,实为幽禁,而这些流言蜚语也只在暗中零碎地传,上不得台面。宣帝大权在握,六部皆是他的口舌耳目。他高高在龙椅上受众臣跪拜,看起来同历史上每一位出色的帝王没有任何不同。甚至还纳了勇毅侯府的嫡女做了新妃。贴身伺候着的朱旻盛却知道,年轻帝王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后宫中的新妃却一眼都不曾看过。而那新妃被皇后捏住了把柄,对皇后言听计从,更不敢欺君媚上。从前帝王的枕边日日放着一团陈旧至看不出颜色的外衫。自那团外衫被炭火烧成了灰烬后便开始失眠。偶尔短暂入睡,醒来的时候年轻的脸上是仓皇无措的神情。直到寻回了理智,一张面容遂又沉冷端凝。朱旻盛看在眼中却毫无办法,只能每日入睡前于龙案点上安神香。安神香久用成瘾,实不得已而为之。楚钰一次都没有去过乱坟岗。却夜夜在梦中见到森森的白骨,林立的荒冢,盘旋的秃鹫和野鹰。于梦中肝胆俱焚。第一百零六章又一场雪后,西北凯旋的大军遥遥而至。冬日的暖阳驱散了阴霾。塞外的游子从血火中拼杀出来,终于回到了他们生长的土地。京城各个酒馆的说书人一拍醒木,开始讲述秦王于漠河一役中阵前杀敌的故事。秦王民间声威已然盛极。“话说那赫连丹乃不世枭雄,一刀劈来,秦王殿下纵然骑一匹乌追马,仍难以躲避,此时乱阵中杀来一白袍小将,正是黑甲座下宁轲是也……”酒馆中一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骨节修长的手中布满薄薄的茧子,是常年使刀的手,而他的腰间却没有刀。楚钦数日前私自回京,均戴斗笠以示外人。如今西北大军归来,宁轲的棺椁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