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娇狂的公主
宵暗进入王庭,是青白时分。此时魔世的蓝月刚刚过去,纵然是贵为一国王都,东都的大部分建筑沉睡在浅浅的一抹初晨里,还没来得及醒来。南陵王府的车架穿过了王庭的大门,在青石道末端的建筑面前绕开,进入一处巷道,等马车停下来时,宵暗挥了挥手,阻止了身后搀扶他的仆人。 他拿出一块雪白的绸绢按在唇边,咳嗽几声,浑身疲惫不堪,半点不济的模样,虚弱的说:“走吧,孤要去休息一阵子,养养身体。” 他穿过了帝女精国王族的宫殿,这些道路对他来说不陌生,但也没多么熟稔,走着走着,身后的侍女们也显得繁赘,他让王府随从都去准备应对王宫礼官的挑刺,记忆之中,这些人一向很会给他找麻烦。 东绕西弯,眼前豁然一片郁郁的苍翠,松树和柏树如今在魔世也不大多了。唯独帝女精国王都还精心养护绿色植物,宵暗穿过月亮门,几步过了石拱桥,周围苍翠乱石,假山宴饮,直到他年幼的居处,一栋二层小楼乍然于眼前。 二层小楼入口挂着木匾,青乌白鹤——此地为青乌白鹤楼,为何前面会有人枕睡庭院的石桌之上呢,宵暗停下了脚步,静静站在庭院里,距离石桌,三步之远。 这枕睡之人全无魔气,看不出是什么魔族,本身就很奇怪了;他一头雪白的银发,因为枕于手臂,脸颊埋进臂弯,看不出面目如何,偏偏让人越发觉得他极为清贵宁静,若是抬起脸来,也当是风姿玉树,芝兰生庭。 宵暗对美人一向多有宽容,尤其是清静淡泊的美人。此时他若要走近青乌白鹤楼,回到他过去的故居缅怀一下年幼时光,难免就要惊醒这个小睡于薄光之下的年轻人。 于是宵暗站着不动,以怀念的心情,四处观察周围。他从袖子里取出绢纱,刚要低低咳嗽一声,想到那个睡梦之中的青年,又把绢纱收了回去忍住喉咙的麻痒。 “还没有找到驸马爷嘛,唉,真是的,快点去找,公主发脾气了!” 从远而近的吵闹声,宵暗下意识森冷的一眼看到庭院外面,手腕上的漆黑佛珠转动了一下,无形无状的黑色结界从四面流淌下来,从外面经过的仆从一瞬间就忘记了青乌白鹤楼的存在,匆匆忙忙跑了过去。 “原来如此,”宵暗怅然道:“这就是我那好王妹看中的夫婿……人族夫婿。” 话虽如此,宵暗什么也没做,闭上双眼,耐心的等待着。他身上同样流淌下一道结界,让自身隐藏于一片昏暗的影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人族的手指动了动,从臂弯里发出含糊的一声呢喃,听起来像是“爹亲”这样的声音。 宵暗微笑起来,只为了这一声,都让他觉得漫长等待变得有意思了。人族慢慢醒了过来,抬起头,眉宇间几分脆弱,又宁静镇定,稍微收拾春睡的残痕,慢慢走了出去。 宵暗看着他走了出去,心想,没猜错,这倒真的是个美人。 就在整个王庭为了寻找人族驸马俏如来人仰马翻的时候,掌国公主魔伶坐在书房上座,下面是她的谋士和部下,诺大的书房,空空荡荡,大气都没一声。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广野山驻地的,为何没一人发觉?我的好皇兄,这几年屡屡结交朝中武将大成,屡屡要求粮草兵马,你们身为帝女精国的精锐,每一个人都是父皇倚靠的重臣,如今如何,是要一起装瞎子么!” 魔伶公主一旦发怒,凤眸含威,无人敢迎上她的视线。 这一番话,说得下面众多臣子心里打鼓。南陵王宵暗离开驻地,入东都,收买许多重臣和王族支脉,当然不可能没一点动静。之所以魔伶公主不知道,正是这一手做的太漂亮,没给魔伶公主反应时间。 另一方面,魔伶公主私底下看上人族,召为驸马,也让许多魔族臣属不满。南陵王是帝王长子,如今掌国公主代王执政,是实际意义上的王,但帝王长子这个身份仍然有一定影响力。 尤其是南陵王身为黄昏魔族,而黄昏魔族一旦成婚,生下的子嗣将完全返祖配偶的血脉——他们的下一代将会是彻底的精卫血脉,这是一桩大喜事,对于王族也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这就是帝王早就把兄妹二人绑在一起的理由。 “公主,是南陵王行动太快……”乌太象还没有说完,脑门上就挨了飞来奏折的一击,魔伶公主气得发狂,到了这一步,还有人要糊弄她! “公主,事已至此,只能沉着应对了。”她的侍女,也是如今王宫女官,婧碧出列劝她息怒,如今发怒一通也于事无补:“只要南陵王留宿宫中,一言一行就能被下人盯着,未必不是好事。” 魔伶怒气稍稍得到平息,回到主座,一眼扫了下去——这下面,口口声声宣布忠诚于她的臣子和王族之中,有多少真的愿意跟随她呢。 想到这里,她屈指敲了敲桌子:“听说南陵王擅长通商取利,今年的赋税进攻如何?” 很快就有人送上折子,魔伶公主的眼角抽了抽:“什么……还比往年更少。” 她那个垃圾王兄,又做了什么好事。再看下去,魔伶公主越发笑不出来,和往常一样,军事开支是大头,支出比去年翻了一番,且明年的预算还要翻番,她不由阴阳怪气的笑起来:“王兄当真是为帝女精国练了一支精兵,该赏。吩咐下去,今夜王宫布宴,招待王兄。” 让人胃痛的日常会议结束后。婧碧留了下来。 身为王宫女官,婧碧前面一份工作就是贴身伺候魔伶公主。帝女精国以女为尊,自出生那一刻开始,魔伶就是帝女精国未来继承人,除非她还有别的meimei。但她一路从王女到掌国公主都是一个人,唯一的王兄比她大了十多岁,关系不能说不睦,应该说是上辈子有仇,这辈子更是不惜一切的互相找不快活。 “婧碧。”魔伶闭上眼睛:“当年我把王兄赶出王都,是不是做错了。” 婧碧一怔,没想到居然会从公主口中听到丧气话,轻轻道:“公主。” 魔伶睁开眼睛,沉沉道:“早知道就该把他千刀万剐,收拾干净,省得今天麻烦!” 婧碧:没错了,是公主。 婧碧缓了缓心情,柔声道:“公主,时至今日,南陵王如何也争不过您。” “你也要与我装傻吗?我那好王兄四处活动,说要娶我呢!”魔伶冷笑,顿了一顿,愤愤道:“他为了恶心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婧碧一怔,哭笑不得,道:“公主,或许王爷是开悟了。” “开悟。哈,我告诉你,这二十几年里,私下相处,他一次也没对我笑过!他恨我入骨,只因为我出生就抢走了他的王座,那又如何,我偏要抢,我要让他跪在我面前,再不甘心,也只能跪伏!” 魔伶说出这番话,呼吸起伏急促,面上愤恨之意,浓烈的让婧碧不敢再劝。婧碧作为宫中久服侍的魔自然清楚魔伶说的是真的,宵暗身为帝王长子,一出生花团锦簇,若没有女孩儿,他就是最近的继承者。 “公主,想一想驸马吧。”婧碧柔声道:“如今之际,也要为驸马爷安危考虑。驸马身为人族,若被王爷知道,为难一番,只会令驸马对您芥蒂更深。” 魔伶的怒气忽然消失了,她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这一层。重重点了点头,赞道:“还是你细心,婧碧,王兄的行踪你多费心,别让他和驸马有什么接触……驸马,驸马今日心情如何,如今又在做什么?” 婧碧答应下来,暗暗叹了口气。 俏如来离开了无名小院,不多久就被魔伶派来的宫人带走,回到了他居住之处。 晚上,魔伶前来与他道歉:“今日魔伶要招待王族,不能陪驸马共用晚饭。驸马不要客气,有什么吩咐红衣就是了。” 红衣在后面执酒,俏如来手握佛珠,不声不响,只坐在桌边。 如果魔伶逼紧了,他就要说一句:“公主,请自重。” 这一番婚约纯属强求,魔伶也知道,天下强求的人也好魔也好,多数以为日子久了,水滴石穿,功夫深了,对方也不能一直僵下去。 何况魔伶在魔世之中修为极高,地位尊贵,面容和人族无异,也美得骄傲明艳,在俏如来面前,还独有几分少女怀春的羞涩,要说是人魔不通婚,到这里也该有些意动。 俏如来偏偏不,他铁石心肠,拒怀春少女千里之远,几次婉拒不成,反而赶鸭子上架成了驸马,一时间不能力抗,只好闭嘴做个不闻不问的苦修。 魔伶还想说什么,到底担心晚宴,匆匆去了。 晚宴招待南陵王,宵暗王子,陪客有蛟龙一脉,也有过去羽族遗留血脉,自从宵暗王子十岁之后被王室宣布出现返祖现象,沦落为黄昏一族,最后的拥护者也鸟兽散,谁都知道,黄昏一族已经灭绝。 而帝女精国绝不会允许一个柔弱的黄昏魔族来担任首领,哪怕是表面上,除非魔伶出了什么意外,宵暗将永远只能居于臣属之列。 话又说回来,宵暗举起酒杯,站起来:“臣久居山野,久别东都繁华热闹,诸位列座都是臣的故旧亲人,这一杯酒,臣恭敬各位亲族,敬东都繁华不改,永日昭昭!” 席上一片热闹。 帝女精国以精卫为始,精卫又是炎帝的小女儿,小女儿淹死东海,衔石填海,成为传说。永日昭昭是一句祝词,魔伶微笑,笑得牙痒痒,杯子在手中裂开,她反应过来垂眸一笑,站起来:“今日设宴为王兄接风洗尘,诸位不可拘束,开怀畅饮!” 又是一番应和。魔伶抬手,饮下了一杯。 杯子被她砸在地上,碎裂开来,众人以为是喝得痛快,也有几人一般模样,扔杯碎裂,满地青玉声。 宵暗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竟然是微笑着的,想起之前她和婧碧刚刚说过宵暗从未私下里有过笑容一事,魔伶心火炽烈,还要强忍,还以挑衅的一眼。 这个冲她微笑的王兄,倒真的是“开悟”了——比起从前,还要难办的多啊! 酒宴散去,南陵王喝得醉态跚然,弱不胜衣,别的王族欲要奉承几句,也找不到机会,南陵王被身边侍女搀扶,走到王座前,却不跪拜:“王妹,久不见了,如今一来,就是王妹的大喜之日。孤高兴得很。” 他俯身过来,以只有两人的声音窃窃笑道:“只盼着王妹的得意郎君,当真能留得住才好。” 啪! 一声厉响,众人惊呆了,魔伶杀意炽烈,红眸闪动烈焰,南陵王一手抚上鲜红巴掌印,叹了口气,闲闲散散道:“王妹喝醉了。” 他还没有完,笑了一笑:“王妹这脾气,不打自招一般,是什么样的人族迷倒王妹,更叫孤心痒难耐、忍不住一见了。” 众人还在注视这一幕,魔伶公主不顾大局,掌掴兄长,又是为了人族驸马而起。反而南陵王驾轻就熟给了梯子,让魔伶公主得以下台,这一番沉默,足以引起事端不小,就见南陵王转过身去,在侍女搀扶之下,醉醺醺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