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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宫十九

    “日上三竿了,该起床了。”琳琅在衾枕间翻了个身,把手臂横在眼前,睁开一线眼睑,朦胧中看到青衣修士风格高标,气质湛然,背了一把古剑,正俯身盯着她,遮住了清晨的光线。琳琅猛然清醒,抓住衣服从竹床上弹了起来,刹那间已经膝盖弯曲着地,全身绷紧蓄力,这座寰无山居位置偏僻,周边布置了强大结界,等闲也无法得其径而入,有能力在她睡眠中无声无息突破结界的,唯……青衣修士向后退开一步,免得被暴起的琳琅撞到头:“一别五十年,我的小徒儿光采不减啊。”

“师父,您却清健更胜往昔。”

琳琅一拂衣襟行了一礼,诚挚地补充,“我是说您胖了。”

无道真人挥了挥广袖,示意琳琅起身,冷静地说:“你总嘱咐为师保重,结果当然正是越保越重。我自认在修行上不算完全不用心,然而千年以来每次见面,你的境界一次比一次精进,做徒弟的太过勤学好问,衬得做师父的愈加游手好闲了。这次你难得受伤,整个人倒懒散许多,居然叫了三遍才起床。”琳琅略略有些赧然:“我的确很久不曾睡这么沉了。”

“做什么梦了?”

“一夜无梦。”

“本想为你解一解梦,这下英雄无用武之地,有点失望。”无道真人随手摘下她昨晚带回来的萤灯,坐在一边,“正梦、噩梦、思梦、寤梦、喜梦、惧梦……真的一概都无?”

琳琅笑笑,挽起衣袖:“我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了。您远道而来,请稍坐片刻,等弟子为您烹茶。”

“你用我的壶碗,用我的木炭,这也罢了;连茶叶都用我的,可算精明到家。其实你家魔域里的洞天茶就是一绝,何不随身带些?”无道真人打开萤灯的桑皮纸,萤火虫便飞出了窗外。树林的阴影里,流萤四散,像是天际微弱的星光。现出原形的山野精怪在林间奔跳着,追逐那些星光。

“今春魔域气候异常寒冷,茶树长势不佳,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现眼。”此时炉上泉水渐作蟹沸,琳琅左手提瓶注水,右手持筅击拂,茶香徐徐溢出,一如远山空蒙,新雨清冽。琳琅将茶碗奉给无道真人,“师父请。”

无道真人叹息:“你一贯如此,表现得乖觉无比,说到底不过借师父的东西献殷勤。”看了看碗中云雾如乳,汤花紧咬,微微点头,“幸好你点茶的功夫不错,称得上此道三昧手,我才免于心疼自己的茶。”

琳琅低头藏住了一个笑容:“从前您一向是安坐洞府等我上门,如今为什么有空出山了?”

“嚯,徒儿渡劫失败这样的事都不值得为师出山来看看你的话,别人会笑话你不知拜的是什么师尊的。”无道真人道,“五天前,我夜观星象,见你的命星暗淡,摇摇欲坠,当时便想立刻出山,但是三弹指的时间之后,见你的命星又重新亮起,料来没事,所以拖到现在。”

琳琅用目光往无道真人身周逡巡一遍,也肃然点头道:“原来师父来探弟子的病,却是空手来的。”

无道真人洒然道:“同门中,数我的洞府最为拮据,你师叔师伯能送徒弟一件又一件镇山之宝,为师却只有一把旧剑和两袖清风。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当初你出师前,我已将看家本领倾囊相授,后来自然给无可给。”

“师父说的是无上圣功?”

“不,是空手套白狼!”无道真人的教诲掷地有声道。

“是,是,弟子仰仗恩师妙术,这些年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琳琅低笑,将手中茶碗向无道真人一敬,“原来师父一直在守望着我的命星。弟子感激不尽。”

“你念书的时候从来不在观星占命的功课上费心思,我教不好你,又怕你哪天在这上面吃亏,只好替你看着些。”无道真人也虚虚举了举茶碗,算作回敬,“师父失职,让你偏科了。”琳琅歉然:“我当年身负母仇,重任在肩,只贪着杀敌致胜的法门,心思不在其他功课上,勉强也学不来的。”“心思专注是你的优点,但执念太重就成了障。占命要求心境通明,无挂无碍,你委实是勉强也学不来。其实收你为徒的时候,我倒替你卜过一卦。想知道结果么?”

无道真人缓缓道:“四柱空亡,命宫天刑,运交华盖,同度破军。”

“不太好?”判词落下,琳琅一凛。

“这是贵煞加临、印刃相随之相,既主掌权掌兵,成功成名,又主六亲缘薄,一生孤零。”看到琳琅的神色,无道真人耸了耸肩,“你做什么摆出这副如丧……娘舅的表情。占卜中有一句话,大衍五十,其用四九,意思是冥冥之中虽有定数,但造化之数仍存在一分变数,即使能测算所有星辰的轨道,也不能确知这最后的变数。命运归根结底在于当局者的选择,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这才真正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妙术。”

“弟子谨遵教诲。”琳琅俯首受教,“师父以前不告诉我这一卦,自然有不说的道理,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你从小就不畏天,不信命,心气高,脑筋灵,知道了自己的命,也许对你未必有好处。”

琳琅沉默了片刻。竹子屋檐上昨夜的积水滑落,像断续的银线,发出滴答的声音。“说起来,恰好有件相关的事情想请教师父。百年前,阚明达曾为芙宸仙子堪舆风水,在杭州孤山兴建百花园。就在几日前,那里出了事。”

琳琅三言两语讲明百花园事件的梗概,无道真人并不立刻作答,道:“说说你的想法。

“弟子猜测,修道法门中有炼气一途,是通过吐纳导引,融会外界灵气生发自身元气,上固云门,下固灵根,以求达到神形合一、有无互化的境界。但人类为形骸情欲所累,经络滞涩,气息芜杂,所以在炼气之外必须佐以伐骨洗髓和修心养性的功法;而草木一族生来与天地相通,在淬炼灵气方面有天然的优势,故而被某些旁门左道视为现成的炉鼎。相比闭门苦修,直接吞噬草木精灵的真气,可谓终南捷径。何况百花园中花精借杭州王气修行,拥有充沛精纯的真气,却缺少御敌自卫的力量,如同孩童怀金行于闹市,恐怕是因此被盯上了。”

“这不是思路明确的很么?你还要问什么?”

“我不太明白的,是杭州王气的具体情况。”琳琅给无道真人续了一盏茶,“除了观星占命外,我的堪舆望气也学得很不用心。”

无道真人揉了揉额角:“我只再说一次,你听好了。当年姬周最初定都镐京,但镐京的王气在三百年中逐渐枯竭,周王室的气运也随之衰败。幽王身死国破后,平王迁都洛邑,借助洛邑的王气,周王室得以苟延残喘了数百年。如今汴梁王气式微,赵宋面临了相同的情况,它的下一个首都,就是杭州。说到这个,它的王气还和你的一个远房亲戚有关。”

“尔木公主?”

“当年阆苑春风主,抛却琼觞去玉京。绝唱已闻惊列座,同归不复问青。”无道真人敲着杯盏,曼声口占了一首七绝,“尔木公主因误犯清戒,曾一度谪居凤凰山青鸾斗阙。呵,当年青帝的幺女即便被贬,待遇也不会太坏。”无道真人长身立起,挥手拂开桌面上的壶碗,宽大的木质桌面在他手底浮凸起来,化作峦嶂起伏,正是东部沿海地区的舆图。无道真人指向杭州东南的位置,“凤凰山形若飞凤,两翅轩翥,左临西湖,右掠浙江,杭州王气全着落在这座山上。商周之际,这位公主归天担任红弯星君后,凤凰山便没了主人。五代时吴越国在凤凰右翅上建造王宫,消耗了这一半的王气,赵氏以后迁都,只得依靠左翅的剩余王气。”

琳琅沉吟:“原来凤凰山是杭州的王气之源——阚明达这样等级的修道不会不知。”

“凡人都知道杭州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一般散仙也不会弄错凤凰山的意义所在。”无道真人扫了弟子一眼,琳琅立即适时地低下头去,仿佛知错能改,“但关于城郭整体的形势脉络,清楚的人恐怕不多。借你的刀一用。”

琳琅起身,从虚空中拔出一柄长刀,双手递上:“师父。”无道真人接过掂了掂,掌心银光闪过,合拢于一道。广袖凌空抄过,无道真人以刀为笔,在桌面上荡开一笔,点中了某座高山,“杭州地脉,发自天目。天目山西去杭州一百七十里,在这里分出两枝山脉,分别从南北拱卫杭州。”无道真人画出群山透迤的一笔,山峰在刀下拔地而起,生长着蜿蜒东来,舒冈布麓,几欲飞舞,“南边一带,是龙井、大慈、玉岑、积庆、南屏诸山,称为南山。南山山脉过凤凰山之万松岭,经吴山入杭州城。”

刀锋在桌角轻磕,无道真人拖出辗转的另一笔,更多的山峰浮现出来,“北边一带,是灵隐、仙姑、履泰、宝云、巨石诸山,谓之北山。北L在桃园岭青芝坞一段跌断,然后重起乌石山,从智果山保叔塔入城。北山由于中间断裂,脉气减弱,难成皇垣,唯独南山地势完整,其中又以凤凰山为王气。”

冷冽刀光依次点过,山峦联络钩绵,如同两条长龙并肩奔腾着接近了杭州。无道真人随手将茶碗倾斜,湛碧的龙井流入山间,化成了江河湖泊。“西湖处于南北两山夹抱之间,便如双龙护珠。钱塘江在海门处汇入东海,昼夜潮汐逆迎南北山脉,留住了两山脉气,这在堪舆学中叫做过水止来龙,有童谣说‘海门一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说的就是杭州的风水——山停水聚,元气融结,所以称得上人杰地灵。”

琳琅手按在桌面上,凝视舆图良久:“多谢师父教诲。”

无道真人平伸长刀下压,所有地貌瞬息间尽数敛去,长刀变作一把玉簪落到了桌上。幻术解除后,桌面是平坦干燥的,龙井新茶湛碧如琉璃,仍然一滴不漏地盈在雨过天青柴窑碗中。无道真人单手托茶,走到了窗前:“你以为我是要给你上课吗?为师说了这么多,不过想提醒你一句,这众多仙门洞府,不全是天帝门下。我知道你不爱欠人情,但我等门人同气连枝,守望相助,一向是你杀人我磨刀,你放火我抱柴,从没有一笔一笔记人情帐的。”无道真人深入浅出道,“你哥哥的事,或许可以请教云水渊的那位,虽然他如今在天宫当差,但昔日的同门之谊还是磨灭不了的。”

屋外树林沙沙作响。琳琅出神了一瞬:“不知师兄的脾气有无改变,是不是还那样板正?”

“琅儿,这些年,你过得很是压抑,他的境遇也未必逍遥。但是说他脾气板正?你认真的?”无道真人回头笑了一声,“若我不了解你们两个的话,听到平素冷心冷面,漠然众生的公主殿下评价谁一句板正,不知会以为这人何等枯燥无味了。其实他和你一样,都是乖在壳上的,芯里恐怕比以往更滑头了。”“是么?”琳琅淡淡道,“我总觉得他和我性格完全不同,他发愿救视一切众生,而我连苍生是什么都不知道。”

“几千年了,竟然连你也忘了他并非一开始就如此。”无道真人沉声,“你要记得,在成为天宫无极剑圣前,他首先是妖王脱胎,诛杀地狱四十八王的杀神。”

琳琅看着自己的双手,嘴角一牵,表情不知是嘲讽还是感慨:“从他放下刀而我拿起刀开始,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大约久到可以令人相逢不相识。”她欲言又止,终于开口发问“师尊,君上他……”

无道真人想了想:“还成,情绪稳定。”

魔宫·二十

琳琅闻言并不再问什么,沉静的坐着,谁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无道轻叹一声,“你这是又怎么了,谁惹你得生气,谢磬还是魔尊?”

琳琅的第一反应是否认:“没有。我只是再想别的事,”

“在为师面前还嘴硬吗,我可不记得教过你如何撒谎。”

琳琅当即拜俯下去,郑重道:“弟子不敢。”

无道可不吃她的苦rou计,笑道:“你看你,失魂落魄的,都快忘记自己是修道的了吧?你昨晚是一路走到这里的吧?”他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我来的时候在城里逛了逛,发现最近阊门望舒坊前正在修路,你从那里经过,鞋边沾了泥。我能从它的湿度判断它沾上去不超过五个时辰。”

琳琅低头看了看,她的鞋子是杭州季家“云梯丝”的新品,质地只是平常缎子,不比她常穿的鲛绡履不沾尘埃,细腻的暗白色泥渍在素面上倒并不明显。

“不过不打紧,‘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本来就是我徒弟的神女风范。”无道真人揶揄了一句。

“但是,师尊大人,在您指出的时间,我根本没有路过望舒坊,而是正在四飞山上溜达。四飞山出产这种白垩土,听说可以粉刷墙壁,烧制陶瓷,被用来密封贵族的墓葬,还是宫廷贡品。”琳琅用一种天真的、充满求知欲的语气问,“难道说,望舒坊地下也有白垩矿吗?”

“我想没有。我有时会搞错情况,这很正常。照你的说法,我是不是得谢你带来了这种珍贵的泥土,装点了我的地砖?”无道庄重严肃地说完,然后轻轻抬手敲了敲琳琅的脑门,“呔,质疑师长,该当何罪!”

琳琅蓦然失笑。清晨的太阳照在外院池塘里的红白菡萏上,晒干了荷叶上经宿的积雨。无道真人的这所故居的阁子外悬挂了数百盆素馨和建兰,纯白如积雪,阻隔了阳光的热度,风过处清芬满室。

无道看着自己的徒儿总算绽开了笑靥,放心了些许:“半夜三更的,你在四飞山上做什么?四飞山在城西三十里,正是夫差兵败的地方。你也真会挑地方。”

“随意走走,后来想起离师父您的故居也挺近的。我在山上走了一夜,太阳出来的时候,渴了起来,也累了起来,所以就过来歇了一晚。”

“噢——”无道真人故意把声音拉长,眼神却洞察一切般敏锐,“简而言之,你从你哥哥身边逃到了这儿。”他总结道,“怎么,他对你做了什么。”

“您说对了一半。”琳琅用力向后一倒,重重撞在硬木靠背上,“我对他示好,可他紧张得好似我在提刀寻仇。”

琳琅想起昨晚他们的吻,本来一切都还好好的,谁知他突然推开了自己,脸色冷硬,一言不发。

这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要霸王硬上弓似的。

“可我只想要一个解释罢了。”她道。

“你要解释做什么?”无道摇摇头,“解释是最没用的东西,既挽回不了过去的错误,也抹杀不掉过去的阴影。”

“您说的对。”琳琅点头,片刻后道:“但我不甘心。”

朝阳透过花窗,在琳琅脸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她在日光里微微眯了眼,慢慢说:“如果我的命是早就注定好的,我会亲手打破它,您说我不信天,不信命,是的,我的确从没有向他们低头的打算,哪怕要我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也是在所不惜的。”

无道笑了笑,拾起掉落在桌上的玉簪,挑眉道:“为师就是知道你这样,才懒得管你太多,罢了,随你吧,只是有一点,比起你哥哥,你也分点心思给你爹吧,他的风浪可是要大得多。”

琳琅幽幽叹气,“魔尊……我愿他一切安好。”

“安好?怕是不能。”无道摇摇头,转开话头问道:“这把刀你从哪弄来的?”

琳琅噢了一声,不经心道:“剑荆上随手拔的,用着还算趁手。”

无道真人扶额,对自己徒弟无所谓的态度觉得头疼,“你的青光也算是万里无一的神兵,就算要找个替代品,也不能这么随便才是。”

“那师父,您送我一把吧?”琳琅笑着,趁热打铁道。

“嗯,你把为师教你的空手套白狼学得炉火纯青,可惜为师是真的一穷二白,送不起,送不起啊。”无道真人笑着将玉簪插回徒弟的发髻上,好整以暇道:“去问你的好爹爹吧,魔尊自然比我富裕。”

琳琅摸了摸玉簪,叹道:“您不知道,其实魔尊也是很小器的。”

无道真人放声大笑道:“行了,你爹对谁吝啬也不会对你抠门,再说了,”他拂开袖袍,目光如炬,“下次为师若要为你指点江山,自然要用绝世的兵器才对。”

*

琳琅回了百花园,和芙宸说了几句关于凶手的推测,芙宸凛然道:“此事难道牵扯颇深?唉,都怪我当时太大意……”

琳琅宽慰了她几句:“你也别太在意,现在也只是疑似,并非就证据确凿了。”

芙宸叹道:“但愿能早日将真凶伏法,告慰那些花仙的在天之灵。”

琳琅还欲说些什么,可余光看见谢磬正想他们走来,当即垂下眸子,不发一言。

谢磬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望着她的身影,眼里深邃无波:“如果你现在得闲,我们出去走走吧。”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琳琅全身绷紧了,但她立住了脚,一边转身一边慢慢调整表情,挂上一个微笑:“好啊。不过来了立刻又走,东道主那里,可怎么交代呢?”“哪敢教殿下向小仙交代。”芙宸仙子踏着一径残红走过来,朝谢磬露齿假笑了一下,又向琳琅附耳道,“你和你哥吵架了吧?你两的脸色可真可怕。唉,你哥哥这尊大神,我供不起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琳琅道:“你不心急查案子的事就好。”

“索性这案子不走天曹的渠道,没有卡死的时限,不急在这一会。”芙宸继续贴在琳琅耳边道,“你也无须再顾忌他,如果不开心就早点回来。”

“你要留神。”琳琅握了握她的手,“在杭州被下了一次手,在苏州未必不会有第二次。”

“我明白。”芙宸点头,“你帮忙加固了结界,现在大概就算阚明达来也讨不到便宜了。我也会让花仙们多加小心。”

出了百花园,琳琅对谢磬道:“今天有庙会,我想去看看热闹,你去吗?这庙会和你也有关系,你可以顺便在信众前显一显神迹。”谢磬将合拢的折扇在掌心一敲:“热闹是要看的,神迹倒不必显了。凡人年年赶庙会,其实与其说是为了讨好神明,不如说是为了自娱自乐。何必多此一举?”

这一日龙王庙人烟凑集,车马往来,他们还未进大门,早已见了许多裙屐少女,臂挽水罐,叫卖荷花——荷花已经开得明亮丰盛了,她们吴侬软语的叫卖声也清润得如同荷香,引来过路人摊钱争买。他们走近了才看到,庙前露台张灯结彩,四围堆积了五光十色祭品,中间鼓乐杂然并作,那些走江湖、赶会场的,演出百戏如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斗鸡、杂剧、倬刀、牌棒之类,又有艺高胆大者,爬上了殿前两根高达十丈的幡竿,装神鬼、吐烟火,令人目不暇接。

一进庙门,就见珠翠如丛,大半场都是成双结对青年男女,在神前拈了香深深拜伏。他们两人随人群闲逛,臂弯与掌心皆空空荡荡,未免有几分扎眼。琳琅定睛看去,中间却有些熟面孔,是她昨日见到的那些风尘女子。

“吴地烟花女,大多供奉龙王,与冶游少年相好时,也每每同在神前立誓定盟。”谢磬仿佛事不关己地解释,语气带着淡漠的怜悯,“其实几乎没有能长久的。”琳琅问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是娼妓的庇护神。”谢磬十分坦然地回答:“分了管仲的香火,十分惶恐不安。”琳琅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她们必然是瞧着一个最好看的相信的,盼望能得一个这样的郎君。”

谢磬微微一笑:“你一定在想,可惜他langxin似铁,对不对?”

琳琅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她的注意力被一道突然凭空出现的身影吸引了。那身影高高伫立在幡竿顶端,底下人仰望过去,只见来者青衣濯濯而轩朗清举,十足十风流意态,外貌似乎年轻,又似乎年纪很大。他抱着一把剑,手边提了一壶酒,看上去介于“天外飞仙”和“砸场子的”之间。

“是无道师尊。”琳琅叹了口气,骤然拔地飞起,在香客们的惊呼中与青衣来者站在了同一高度。在人群簇拥中神色不辨。

无道真人在空中对琳琅道:“中午有时间没?带你去吃顿好吃的。”

“师……”琳琅犹豫。“怎么?”无道真人笑着问,“可以捎上你哥哥。”

“我的意思是,您多年不出山,现在还认路么?”

无道真人高深莫测:“山人自有妙计。”

魔宫·二十一

白居易任苏州刺史,为便利交通灌溉,在州境内开河筑堤,其河东起阊门、西至虎丘,俗称“七里山塘”,其堤即山塘街。后世苏州人为纪念白居易,把山塘街称之为白公堤,又在虎丘建了白公祠。白公祠畔历来繁盛,大小十余酒楼,碧槛朱阑,华彩欲无。

无道真人在无人处按下云头,随即招牌都不看,步伐坚定,顺着人流直奔其中门面最堂皇、客人最汹涌的一家,要了一个雅间。雅间里摆的是南方最近流行的高桌椅,琳琅给自家老师拉出椅子,又去给谢磬拉椅子。谢磬恰好正拖同一把椅子,他们的手在椅背上方碰到一起,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默契未免尴尬,尴尬里却又有着久违的亲切。谢磬有点莫名其妙:“笑什么?”

琳琅分辩:“是你先看着我笑,我才笑的。”

这座酒楼名为李家馆,馆中桌椅木质红润如玉,器皿一色都是定窑白瓷,因为当下正值六月,花瓶里应季插了参差荷花,菜单上也是荷叶鸡、莲子糕、藕粉羹等。

“这就是‘荷筵’了。”酒保躬腰道。做这一行的最擅长察言观色,他看到琳琅和谢磬跟在无道真人身边,显得特别乖,特别文静,端是自然有贵气,这气场被克制到平易近人,却仍不容忽视,因此态度格外毕恭毕敬。

“算了,荷花过生日,不给荷花做寿,反而吃它一家子,我也不忍心。你们还有别的什么招牌菜么?”无道真人说着,信手唰唰翻动菜单,“酸笋糟鸭,蜜汁醉虾,蟹粉豆腐,玲珑牡丹……这个牡丹鯡是什么?”

酒保回答:“是拿顶嫩的红鲤飞成纸一样溜薄的片,在盎里拼成重瓣牡丹的形状,上锅蒸熟后,鱼rou自然稍微带点红,像是染上了花汁。”

另一边,谢磬看着菜单上,有些感慨:“我记得那时遭遇追杀,你我一路逃难亡命天涯,路上断炊便逮了河鲈生吃。新鲜是新鲜了,不过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琳琅笑道:“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酒保听到只言片语,急忙搭茬,满面堆笑:“店里有池子养的活鲈鱼,这时节肥美极了,切脍配莼菜羹是一绝。您可要尝尝?”无道真人淡淡道:“我们是修行人,不沾荤腥的。捡你们拿手的素菜上罢,比方说莼菜羹就很好。鲈鱼不必了。”

酒保倒素质极佳,笑容不减:“客人是正一道还是全真教?哎,吃素,那一定是全真道士了。”退到了门外,忍不住摇头叹气,“年纪轻轻的,不能吃rou不说,一辈子孤孤单单,可惜了好表人物。”

原来当时天下道教兴盛,一教又分为正一和全真两支,其中正一道士是火居道士,可以吃荤娶妻,全真道士则须清心寡欲。极教绝迹人间已久,这酒保听到他们是茹素的修行人,便理所当然地认成了全真教中人。

酒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了门内。无道真人正色道:“极教门下不忌嫁娶的。”

琳琅顾左右而找不到其他话题,只好道:“弟子明白。”不多时,酒保捧出各色蔬果肴馔,济济楚楚摆了一桌。菱、藕、茭、菰皎白清爽,入口如嚼新雪,雨后的莼菜盈在碗里,勺子一触便悠悠滑开,像是太湖的藻荇在船头荡开。糕饼却小小一张就有十五色,填了十五种馅料,表面镂出自中心辐射的十五枚折枝莲花,共攒成一朵大花,据说是周世宗时的宫婢流落民间,传下来的禁中做法。无道真人道:“你家魔尊也没有让你们断情绝欲的吧?”

琳琅手上剥着菱角,在碟子里堆成一堆,不说话。谢磬只得接茬:“不是。”

“我听说过,你们魔族爱人都是极苦的,有失忆背盟者,有入魔自毁者,有苦恋不得者,有为复活情人奔走而终归徒劳者。难怪传说‘情天难补、情缘最苦’,大殿下以为这传说是真是假?”

“情爱于人,常常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不敢轻易论断其中甘苦。”

雅间位于二层,打开的窗户下临中庭,其中流泉漱石,修竹绕垣,风声婉转地穿过竹叶,流入窗口,隐约带来楼下的笑语。无道真人问完那两句话,便不再开口,专注地挟菜,琳琅和谢磬于是也默默无言,气氛和谐又沉闷。谢磬坐了片刻,便搁箸避席,借故辞去:“我忽然记起有个约要赴,先走一步,就不打扰尊师徒叙旧了。多年不见,想来你们有不少话吧。”

无道真人并不挽留,只微微一点头致意。琳琅起身送他出门,道:“去哪里?”

“衡席约我下棋,已经迟到很久了。”

“什么时候的约定?”

谢磬移开了视线:“五十年前。”

琳琅眉头一皱,然而不买账:“已经迟了这许久,也不差一时。”

“我在你师父面前不自在。他看我的样子好像你是我的囚徒。”谢磬先是苦笑,然后开始真正地轻笑,“他的话太精辟了,每一句都值得记下来,我很有收获,以后有机会一定讨教。不用在意,回去多吃点。刚才你没怎么动过筷子,我看得出真人挺担心的。”

“我并非不知爱惜自己。”琳琅坦白说,“只是吃不惯。自从拜入师尊山门下,我辟谷多年,早已不必吃喝。平日餐霞炼气,吸风饮露,总不至于饥饿。”琳琅话锋一转,道:“可我有时候会想,如果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却要以枯寂的生涯为代价,令自己再不能快活起来,那么修炼学道又有什么意义?人类的生命虽然脆弱短暂,但是新鲜多变,才会觉悟受用一朝是一朝的欢喜。算了,再说下去,你也只会觉得我又在逼你了吧。”

谢磬神色震动,终究无言以对。

“家兄说被您的风……趣所折服。”琳琅回到席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

无道真人摸摸鼻子:“你可以说风流的。”此刻他抱着胳臂靠在椅子上,神色怡然,姿态放松,身边架起了一副钓竿,长长丝纶从窗口垂入中庭的水池,这派意境倒的确是青袍白简风流极,碧沼红莲倾倒开。他捏了个诀,放出防止窃听的结界笼住整个雅间,道:“吃完饭,跟我回山。你需要闭关养伤。”

琳琅立刻谨慎地审视了一眼座位与门口之间的距离,又看了一眼窗户。

“不用找出路了,为师绑也要将你绑回去。”

琳琅不置可否噢了一声,从碟子里捡起一颗剥好的菱角,隔窗扔进了水池。池上的浮标方动,咬钩的鱼便被这颗落水的菱角惊动,刚刚下沉的钓竿顿时一松。但无道真人抢先拎起了钓竿,一尾极大的鲈鱼挂着银光出了水,如同一把剑被拔出水面。

“我听说曾有个凡人在帝都为官,某日见到秋风起,思念起了故乡的莼羹鲈脍,说人生贵在适志,怎能羁宦数千里追求名爵,于是辞官回家。”无道真人从钩上摘下鲈鱼,丢回了水池,盯着琳琅,“鲈鱼正美,何不归去?”

“已作无家别千载,即便说不如归去,那也要有家可归。”琳琅凭窗望出去,他扔下的菱角在水面上载沉载浮,引来一群小鱼接唼。“何况我有放不下的东西。师父就当我是愿者上钩罢。”

“清姬……”无道真人低低叹息,“你还想着救她回来。这些年,委屈你了。”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