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他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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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冷、好冷，像是被人流放至冰冷的深渊，像是被人按进了冰冷的深海，那孩子朝他伸出了手，啊啊，我的孩子，我终于要来见你了吗？ 可是握住他手的并不是那个男孩，恍惚之间他看见了拥有着蓝色长发的女孩，她处理完伤口后换上新的纱布，掰开他的嘴把药灌进去。 当菲迪斯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未大亮，他已经不觉得冷，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他分明跟在帝国军的后面，可是雇佣兵中有极为敏锐的斥候，他不及那些精英体力充沛，还是在漫长的跋涉中露出了破绽。 他猛地清醒过来，目光扫过四周，却猛地愣住了。 “……你醒了。” 菲迪斯挣扎着坐起身，难以言喻的狂喜涌上心头，喉头滚动，他久久地凝望着那个靠在椅背上的男人，黑色的长发并未像往日一般高高梳起，只是散在他肩头，慵懒又平静。 “将军……” 他近乎哽咽。 短暂地交换了帝国军的情报，菲迪斯虽然惊讶于那只精英小队被全灭，但能单枪匹马把利夫带到跨越三分之一个大陆的高原，想来那位魔女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时间一晃，已经一年未见了。将军，听闻您被帝国军带走，副将们都急坏了，卡尔卡特城是帝国审问战俘的中心，我们都担心您会……” 他抖着手摸出仅剩的几根烟卷，递了一根给利夫，火星唤起缭绕的烟雾，他只觉得利夫那副轻松的神色像是梦境一般。 “别说傻话了菲迪斯，我命硬着呢。刚刚往鬼门关走的可是你。” “还是老样子说话不饶人啊，将军。” 利夫轻笑了一声，尽管相处了半年时间，海鸣却极少见他眼中有光的样子。许是从她第一次带他去狩猎那时起，他就开始怀念起战场上的日子。尽管海鸣不会那样叫他，但他是……第二军团的将军啊。 那是他不能说出口的期望，他明白他的主人想要什么。 “军中现在情况如何？” “不太好，将军。一年前的政变之后，王都的势力经历了一番清洗，可以说新王已经站稳了脚跟。” “赫里斯殿下么……” 王国的先王留下了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大王子赫里斯年纪轻轻就展现出了过人的政治天赋，小公主塞涅斯拥有绝世的美貌，但王位最终的归属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只是为了王位，那么这场政变的幕后黑手应当不是王子。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要除掉他的王？ “不好说，而且殿下似乎在筹划什么事情。您被俘之后王国和帝国签订了停战协议，第二军团休战期退回边境驻扎。这一年来副将们、还有我军大约五分之四的兵力都被调往全国各地。” 利夫眯起了眼，虽说他作为先王的直属肯定会被打压，但他本以为第二军团会在重组后慢慢被新王所掌握，却没想到赫里斯王子会釜底抽薪，直接将第二军团拆散开来。 这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哪怕是签订了停战协议，与帝国的边境也不可能如此守势薄弱。加上边境与大漠平原接壤，每隔几年就会有兽潮涌动，前几年如果不是第二军团抵挡，身后的边城就已经被这些天灾人祸夷为平地了。 “这之后我见过托德副将，还有纳特副将，但他们被派往新地之后就都不再回信了……这之中的隐情我们还没查明，但我和露娜都不相信他们会背叛您。” “露娜现在怎么样？” 说起露娜，他初见那名黑猫族的兽人之时，她还没有成年。之后却在短短几年内磨砺了爪牙，成为第二军团最强的刺客。小姑娘沉默寡言，但看他的目光中却藏不住崇拜。但他本就是王国的兽人中最受瞩目的一位，第二军团的将军，王国的英雄，他曾经不在意的头衔，也终于成为了不可奢望的过去式了。 “露娜被钦点为第二军团的代理者，是以她军中脱不开身，是我在卡尔卡特城和少部分精英谋划，寻找机会救您出来。可没想到半年前，卡尔卡特监狱处刑了十几个狱卒……” 说到这里，菲迪斯深深皱起了眉头，火星在他的指尖轻颤了一下，他犹豫着询问。 “将军，救您出来的那一位，她究竟是……” 利夫没有隐瞒海鸣的事情，战场上的他们都是过命的交情，菲迪斯更是忠心耿耿，千里迢迢地为他奔走。他早就明白了用人不疑的道理，更何况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原来如此，可是将军，恐怕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我们了……年初的时候哈尔斯克山脉的魔兽就有异动的迹象，前些时日我收到露娜的来信，今年的兽潮已经到了边境，以我们现在薄弱的守势……边境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啊！” 菲迪斯的烟头落在地上霎时间熄灭了，缭绕的烟雾在缓缓散去，利夫薄唇微张，却没能给他答复。他从未觉得有那一刻像此时这么清醒，他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境，梦里他被泥沼拖进了深渊，被苦痛磨去了意志…… 但梦里也有那一位，她的身侧只有澄澈与温暖，却是属于梦境而不属于这人间。 “将军……还有一事，露娜本来让我不要现在告诉您。在您从帝国消失后，上面有一位大人召见了白和罗贝卡，我们现在联系不上他们了。” 利夫瞳孔猛地放大了。 白，罗贝卡，那一对孪生双胞胎，是利夫的弟弟meimei。他曾对莉莉安娜提起过他的家人，当初正是因为罗贝卡生病他才选择加入了军队，用抚恤金救meimei的性命。没过多久白也加入了第二军团，作为他的副手留在他身边。 “将军，冷静点！” 菲迪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床，颤颤巍巍地站在他身边，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来得及的，只要现在回去……我和露娜会全力配合您救回他们，只要有您在，第二军团将无所不能！” “菲迪斯……” 他望向他的副官，菲迪斯出身海港城，年近四十的他也有一儿一女，战场上是利夫朝这位孱弱的士兵抛出了橄榄枝，赏识了他作为指挥官的才华，他们对彼此的信任从未有过一丝间隙。 他本以为他的心早在卡尔卡特城的监狱里就死去了，哪怕海鸣花了半年的时间再拼出一副残存的灵魂，他也无法成为过去的自己，重拾起那些信任和责任。可此刻他却觉得胸膛中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是，他必须回去，为了他的血亲，为了他的士兵，他必须自己去找到这一切的起源，他必须自己求一个答案。 “啊……如果您是顾虑魔女的事，就当是我蛊惑您，如果那位问责起来，我菲迪斯愿以生命作为代价平息她的怒火。” 他的副官站定，却低下头行了一个标准的王国军礼，他的右手按住心脏，可他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 于是利夫也站起身来，随意地拎起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肩上，一如当年授勋时披挂上的华丽披风与绶带。 “走吧。” 利夫，不，王国的将军终于做出了他的选择。 狂躁的魔力扫过了雪山与冰原，海鸣漂浮在村口，魔力的流转在周身盛放出无法控制的光芒，每一点魔力的信息传回都被精确的分析，持续了十几秒之后她猛然睁开眼睛。 找到了。 传送的光芒亮起，她出现在镇子的上空高速向下掠去，镇上也有一处公用的收费传送魔阵，负责维护的魔法师正在往一边的水晶注入魔力，阵法已经亮起，即将发动。 “等一下！” 咚的一声巨响，魔女砸在那水晶边上，向地面伸出手，倒吸的魔力遏制了阵法的流转，魔法师刚想抱怨这是多么危险的行为，却见砸下来的是雪山上的魔女，埋怨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下去了。 “抱歉！可以等我一会儿吗！” “……当然，魔女大人，但是下次请别这么吓唬我们了。” 魔法师退出去两步，他早就发现魔女的使魔也在传送的人群中，现在想来……该不会是魔女的使魔逃跑了吧？ 菲迪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名年纪不大的女孩跑了过来，而利夫也迎了上去，他想起自己的誓言刚想开口，却被利夫伸手拦在了背后。 “将军……” “没事。” 他这么说着，但心中却不像表面这般云淡风轻，特别是海鸣一个冲刺起跳扑上来的时候，他虽然稳稳地接住了他的主人，却被一下突兀的火箭头槌砸在胸口，兽人的胸肌早在半年的锻炼中恢复本有的力量，这一下只砸的魔女小姐眼冒金星。 “您这是何必……” “还不是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啊！” 他把海鸣放下来，自己单膝跪下来，仰起头望向他喋喋不休的主人。 “所以说是有什么事情能连跟我招呼都不打就……” 她念叨到一半，却在那平静而虔诚的目光中闭了嘴。 “您说过，只要和人对视三秒钟就能看穿这个人的过去吧。” “是说过，但那时候不太一样，现在的你已经……” 已经不是舞台上的演员，他的灵魂已经被赋予了与她同样的特殊性，她已经无法像浏览小说一样随意洞穿他的思想。 但如果他是愿意的，这魔法依然能够生效…… 于是魔女回应了他的目光，短短几秒钟的沉默，菲迪斯就见那位魔女的表情由一开始的别扭转为一种震惊和释然。 可是被魔女洞穿记忆这种事…… 菲迪斯看向利夫，他的将军向一位魔女献上了心。他这么想着。 “……那也要跟我打个招呼吧！这么匆忙我都没来得及给你准备行李啊！真是的！” 她伸手又一拳锤在他肩膀上，这次没花多大的力气，却被她的使魔抓住了手腕，他双手握住她的手，语气中却泛起波澜。 “不是的，我只是害怕像这样……和您分别。” 他知道他会面对什么，他知道他选择了什么，他也知道这么做会让她难过。她太过仁慈，给予了他太多的他本奢求不来的东西，唯一的需求只是希望他也能陪伴和支持她……可他连这点都做不到。 他只是……问心有愧。 “我不是个合格的使魔，但希望您能给我一点时间，等我……等我了断了这些事，我……” 魔女的指腹贴上了他的唇，他的主人扬起魅惑般的笑容，她的声音沉下去，却在他的记忆里刮起风暴。 “利夫，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利夫·赫淮斯托斯。”】 她控制住表情，随意地擦了擦眼角，露出一点没有温度的却堪称完美的微笑。 “告诉我，”她的声音像是有一种魔力，如同深海，如同某种高深莫测的存在，要将他的灵魂都吸入其中。 那是魔女的耳语，会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欲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 想要去死。 那是他拼尽全力想要给出的答案，可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他看到自己被吊起的肮脏的身体，他颤抖着、喘息着，任由自己的理智被魔女的魔法一点点夺走。 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本能。 归途。 “……可以，回去的，地方。” 那就是他的答案。 于是她收起微笑，向他走来。 “你的愿望我收到了，孩子，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她的声音低沉而稳重，像是来自深海的呼唤，她抚上他的侧脸，那手心温暖而柔软，他颤抖着闭上了眼。 “第一个选择，我赐你解脱，没有痛苦的死亡，你的灵魂将会归去，安息在魔力的奔流之中。” 他忽然感受到那双手在也在颤抖，他睁开眼，他的心中生出莫名的期望，他再一次鼓起勇气看向魔女的眼睛，却发现那双眼中已经没有魅惑般的神色，却像是有光芒在亮起。 “第二个选择……是我。” 她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像是遏制不住某种情绪，她的唇吐出发自内心的话语，她的眼中升起的是渴望。 “利夫·赫淮斯托斯，我会带你走出这片黑暗，我会治愈你的身体，重塑你的灵魂。我会倾尽所能爱你，守护你，与你同在。我会成为你的信仰，你的未来，你的泪水与欢欣，你的隐忍与骄傲。” 他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分明是蛊惑却如同宣誓。 “我会成为你的家人，成为你的归宿，成为你可以回去的地方。” “所以选我吧，利夫。” 选我吧。 许是那双眼太过的明亮，许是她真的打动了那无色的灵魂。 他生平第一次，理解了何为渴望。 束缚兽人的锁链在史莱姆般的触手下被吞没，甚至漏出的那一点电击也不再让他觉得疼痛，他脱力的跪在黑暗之中向着他的主人低下头，她按住他的肩膀也低下头，在后颈的下方烙下一个灼热的吻。 印记在灼烧，让失神的利夫瞳孔微动，他望向他的主人，她的眼中依然只有他一人的身姿。她不为任何威逼利诱所动，不被误会和背叛所伤，她只会注视他一个人、倾听他一个人的话语。 “利夫，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这才是他们的契约。 于是他伸出手把他的主人拉进怀里，最后一次将脸埋在她肩头，未曾察觉声音中的哽咽。 他想起冰峰上的小屋，想起他们嬉闹又不被任何事物所妨碍的日常，想起那个小蠢货向他举起小王冠炫耀的样子。 他承认了这段时光，也承认了自己的嫉妒。 “主人，我也想要您……留给我一样东西。” 海鸣在那个也字上分析了一秒钟，没忍住偷偷笑了起来，她一手撩起兽人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一边解下自己深蓝色的发绳。 那是她用炼金术做出来的小玩意，既不会勒得太紧也绝对不会掉的发绳，她把利夫的长发按照他记忆中的样子束起，微长的绳垂落下来。她的使魔抬起头，看上去英俊又利落。 “去吧，利夫，等我忙完手上的事，就去王国帮你找找弟弟meimei。” 她放开了她的使魔，退后两步撤出法阵，一手隔空向那水晶注入魔力。 “谢谢您……”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站起身。 “呃，是叫菲迪斯吧。” 被点名的副官紧张地上前一步，像极了被长官点名出列的样子。 “是！” “这次时间紧迫，没能和你好好聊天，下次让我们在王国再见吧。” “魔女大人……非常感谢！” 菲迪斯惊讶之余，也终于理解了利夫所说的魔女非常仁慈是什么意思，他向魔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在他的身侧，利夫也抬起手握拳放在心脏上，一年了，这个姿势于他而言却并不陌生，他朝魔女笑起来，海鸣从未见过他眼中闪烁起这样的光芒——这是她这半年来拼命也想夺回的光芒。 于是魔女小姐活泼地朝他们挥手，在魔力释放的光芒中，结束了这一场告别。 “呼——看起来魔女小姐忙完了呢。” 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靠在背后的墙壁上，周围的人皆是一惊，他像是凭空出现在哪里一样，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靠近。 “诶，教皇的使者啊，说起来我是好像跟那老头约了喝茶……原来是今天吗？” “其实还要更早一点？不过看到您为了使魔积极行动，没好打扰您的兴致呢。” 兴致。 魔女小姐非常不满这个用词，但也只是冷着脸走向那男人。 “走吧，正好也去见见你们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