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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如火如荼,学校全部停课。那段时间蹬三轮车的老头一直就没休息过,一开始还拉到别人家里,后来直接拉往火葬场。火葬场的焚尸炉全开,超负荷工作,但很快也不够用了。十几天之后,有人通知老头,不用干了,因为他们不通知家属了,反革命的尸体卖给医院,五百块一具。供大于求,比曾经便宜不少。贺家大门一直紧闭着。贺玉阁把自己锁在房里,房中时而传来大哭,时而传来大笑。顾嘉珮每天都给三个孩子做饭,但是自己几乎不吃不喝。家里精致的杯碗全砸了,只剩下贺玉楼和温月安亲手画的那两只,温月安舍不得砸,于是贺玉楼便悄悄将那两只杯子一起埋在院子里,同埋的还有书、琴谱,以及贺慎平做的镇纸与他这几十年留下的诸多手迹。他们家的书与琴谱太多了,花了好几个晚上才埋了一半。还没有等他们将家里的东西处理完,抄家的风潮便席卷了全城。一天晚上,当一群红袖章冲进贺家的时候,正看见贺玉楼和温月安在埋琴谱。本来这群革命小将是白天行事的,但是很快地,他们发现那些狡诈的反革命分子常常白天溜出去躲起来,晚上才回家睡觉,于是他们决定晚上搞突袭,事实证明,效果不错。“哟,这是什么?”一个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领头男学生从温月安手里抢过一本琴谱,翻了翻,“莫扎特,这是什么洋鬼子名字?好啊,你们居然敢偷藏资本主义的东西!”他说着,便点燃了那册琴谱。温月安想伸手去抢回来,那男学生便将琴谱丢在地上还未埋掉的书堆里,微弱的火焰一下子高涨起来,将整堆书都引燃了。贺玉楼眼看着那么多书和琴谱都要化为灰烬,想都没想便跳进坑里,试图把火踩灭,可还没来得及,便被好几个红袖章给拽了出来,死死地压着跪在地上。“噢,我想起来了,这不是贺玉楼嘛,以前就老在学校弹资本主义曲子,还写封建主义诗词。”另一个三角眼的男学生说,“而且他爸是音乐学院的副院长,老右派。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他就是阶级敌人,不用跟他客气。”“说得好!”一个女学生一挥手,“咱们今天就是要把他们黑暗的旧世界砸个粉碎。”他们押着贺玉楼和温月安,逼着二人看那些正在燃烧的书籍和琴谱。火光冲天,顾嘉珮从房里跑出来,立即被几个站在旁边的红袖章按住。“放开我妈!”贺玉楼不停挣扎嘶吼,像疯了一般,但是对方人太多了,反抗显得无力,更让他像一只蝼蚁。他们用力把少年按在地上,少年的膝盖在地上留下凌乱的痕迹,最终还是陷进了泥土里。随着那些纸张的燃烧,贺玉楼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等那些承载了无数文字与音符的纸张都成了灰时,贺玉楼不动了。“走!进去!”领头的男学生说,“抄他们的家!”家里其实已经不剩多少东西了。能抄的只有客厅那台钢琴,它太大了,移不走,埋不掉。“说!平时你们是不是就是用这个东西宣扬资本主义的?!”押着顾嘉珮的红袖章吼道,“你还教学生?教什么?想用资产阶级的肮脏音乐腐蚀我们无产阶级的英雄儿女吗?!”顾嘉珮白着脸,看了一会儿贺玉楼,又看了一会儿温月安,她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白白的,小小的,一个很闹腾,一个很安静。她看他们第一次四首联弹,贺玉楼弹琴的时候便安静下来,温月安弹琴的时候才更像个孩子,笑得单纯快乐。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是肮脏的?“……我没有。”她说。“还敢不承认?”红袖章给了顾嘉珮一巴掌。贺玉楼目眦欲裂:“……畜生。”他骤然发力,押着他的红卫兵不备,被他挣开了。他冲上去给了打顾嘉珮的红袖章一拳,把人打倒在地。下一刻贺玉楼便被几个高壮的男学生按在了地上。“师哥!”温月安喊。“你们干什么?”顾嘉珮想去阻止。但他们一个被按在轮椅上,一个被按在地上跪着,两人一动不能动,只能不停地喊,喊得声音支离破碎,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男学生抓着贺玉楼的头不停地砸地板,砸得口鼻都出了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顾嘉珮的嗓子已经喊得嘶哑了。男学生停了手,问顾嘉珮:“你承不承认你用资本主义音乐腐蚀群众?”顾嘉珮嘴唇动了动。男学生再次抓住了贺玉楼的头。“我承认!”顾嘉珮几乎是高喊出来的,三个字,近乎破音。“承认什么?”“我用……我用资本主义音乐……腐蚀群众。”说完最后一个字,顾嘉珮颓然倒在地上,脸色由苍白转做全然的灰败。红袖章们露出得胜的笑容。押着顾嘉珮的红袖章把人拎起来,把头发一半全剃光,一半剪得参差不齐,剪完阴阳头还嫌不够,还将顾嘉珮一边的眉毛也剃光了。“去,把那资产阶级的玩意砸了。”红袖章往顾嘉珮手上塞了一把斧子,然后把人往钢琴上一推。顾嘉珮背对着众人,拿着锤子的手垂在身侧。“快点!”身后有人催促道。“快点砸!”“难道你对资产阶级的东西还有什么不舍吗?!”“就是!快点!给我砸!”“妈……”贺玉楼低低喊了一句,立马淹没在高呼声中。顾嘉珮颤抖着转过身,佝偻着背。贺玉楼艰难地抬起头看母亲,她原本的鹅蛋脸已经成了消瘦的瓜子脸,一半的头上没有头发,一边脸没有眉毛,看起来苍老又陌生,几乎脱了人形,像个什么别的物什。“妈……不要砸。”贺玉楼说。“不砸?不砸你还打算弹这玩意吗?”一个男学生用脚重重碾上贺玉楼的手指,“我看,今天要是铲除不了资产阶级的钢琴,就只能铲除这双资产阶级的手!我看你还拿什么弹!你说,”男学生俯下身威胁道,“到底砸不砸?!”贺玉楼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盯着顾嘉珮,一字一句道:“妈……我爸没做过的事,你也不要做……我爸没有承认过的事,你也不要承认……”顾嘉珮一怔,一只手摸索着扶住身后的钢琴,然后慢慢地,站直了。这一刻,贺玉楼像极了贺慎平,不仅是眉眼,顾嘉珮一瞬间恍惚,觉得被按着趴在地上的就是年轻时的贺慎平。“承父亲训……我们贺家,即便什么都没了,至少还剩……唔!”一把生锈的锤子砸在贺玉楼的左手上。温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