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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荡无情的母亲二十

    郁小小插兜走在河边,她自卫生间出来后,和张云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在张云有自己的意识,完善自己之前,她不会和他发生关系。

    话说,他有没有缺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当初,自己不就是专门列出这样的人来么?

    郁小小低着头,泥土粘在鞋上,湿润的土地里嫩绿的芽冒出来,在微风中摇摆,那芽充满水分,显出希望的颜色来。她面无表情从上面过,鞋跟落在芽的前方,那嫩绿的芽摇摆着蹭在鞋跟部,沾染上一丝泥土。

    风吹过带来水腥气,春天要过去了,夏天将要来临,身上穿的衣服已然有些厚了。郁小小走着走着,想自己大概是心软,又或者,其实她还是更喜欢平等的感情关系。这种平等,建立在尊重和独立之上。而非一方的掌控与占有。她或许不爱张云,但是对他却有着怜惜,所以才会一再拒绝。

    换句话说,其实张云已经站在了很独特的位置,但他未必能领会到这一点。他的出身所带的自卑和惶恐驱使着他做出什么来维持和获取,郁小小想到这一点,但她并不会动容。

    这一点上说,她是个很冷漠的人。

    其实她可以和张云上床,在满足他的惶恐和不安的同时帮助他成长,但是那样要耗费的精力就太多了,投入的感情也会超出,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冷酷说来,能够得到郁小小这样一点不善解人意的安排,本身不也是张云所期盼的独特吗?

    郁小小想着想着笑起来,说到底,她对张云不是那么在乎,但也没有不在乎,所以才会形成如今的局面。就好像漫漫爬山路,山顶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而你才迈出一小段距离。对比起步和未来,未免会产生,我到底有没有进步,这一点距离和将要走的距离比起来多么渺小啊,几近于无这样的想法,于是开始怀疑自身。

    遇到这种情况,最佳选择就是不回头,坚定往山上走。但很多人走到一部分就放弃了,为着已经付出的,为着将要付出的,为着同行者的状况,为着更多的选择。

    而郁小小迈上那一条路,迎风顶雪,至死方休。

    她看了一眼表。

    从张云家出来,已经十一点多,她和程言说跪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程言是会继续跪着,还是急不可耐来找她呢?

    头发顺下来,她把散发压回耳后去,对于找个人上床来让程言难受的心思还没有消退,这样吧,她在心里想着,如果面前随便出现一个人,这个人是我可以接受的,那我就和他上床。

    然而她抱着这样的心思,在岸边走啊走,柳条弯成飘渺的弧度,很有些贺知章《咏柳》里的韵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咏柳》

    这首诗耳熟能详,是入门古诗三百首里的。古诗有着别的体裁没有的韵味,寥寥几句勾勒出一副如在眼前的优美景色来,借着景色抒发诗人心里的感情与想法。在郁小小有限的人生里,她有一段时间分外迷恋古诗。

    还是靡丽颓唐的古诗,大抵属于晚唐后那一派,代表人温庭筠。那些诗歌极尽靡丽细碎,有种夕阳后垂斜的美,像是溏心蛋被人挂在天上往下拉,扯破了流得到处都是。

    可惜这会儿不是夕阳,不然还算是应景。

    她继续这么往前走着,脑子里想些七七八八,手不得闲折下柳枝来,慢吞吞随意编环。柳条在手中折,留下青翠的汁水,又氧化成褐色,她随意编着,却一眼没有看,只在这风景里走着。

    各种各样的念头蹦出来,许久没有接触过的诗词像是盼望已久,但是锈断了链子,于是时不时蹦出几句残缺的来,张冠李戴。她想起张岱的那篇散文,想起那句‘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忽然很想笑,可惜这里也并没有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郁小小一句句将《湖心亭看雪》那篇散文念出,她还在往前走。日中无人,河堤边只有依依杨柳,几许鸟鸣,风将远处的嬉闹声送来,却更令人感到莫名的孤寂。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阳光照得泛白,粼粼虚影,水波荡漾,偶有暗流,鱼儿嬉戏,不远处有灰白的鸭子摆动着,不时扎下去,带一头水出来,再摇一摇,继续盯着水面。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

    风还在继续吹,吹得柳条摆动,吹得水波漾漾,那鸭子悠然自得,郁小小却从中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乐声,她一边念着一边往前,那乐声更甚,有些莫名的熟悉,掺着风声水声,却也有些许陌生。她拨开柳枝往前走,在前方看到了一个小黑点,越走越近,却是石旁一个人影。

    郁小小不由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过去,那乐声更幽婉凄凉,也更熟悉,她不知何时又一字一句开始念了。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话音落,她在那人身旁立定。这人肩宽腰窄,背脊挺直,一条腿伸出去,一条腿曲着,一只胳膊架在腿上,两只手捂着什么乐器在吹,他虚虚依靠在一人高的大石边,那大石上红色漆着两个大字,破妄。

    那人听到了她的声音,却也没回头,直到那曲子吹完,还是遥遥望着远处的大桥。日光照下来,带了些许热度,他头上没带帽子,寸头短短,在阳光下泛出金来。郁小小便握着那稀奇古怪编完的柳环,柔嫩的叶在手上缠,两人谁都没有动。像是知道对方是谁,于是静静着。又像是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必要知道。

    片刻后,等那只不断洗头的鸭子也叼起了鱼吞下去,等太阳悄悄地不耐烦地动动身子,像是被画在画里的风景终于动起来,从相片变成了怀旧电影。郁小小把那柳环放在他的头上,然后道:“你不转过来么?”

    “我怕失望。”那声音低沉带着磁性。

    “你在等谁?”

    “我也不知道。”

    骗人,郁小小这么想着,见那人将柳环拿下来,低头看着五不着调的柳环,郁小小竟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了凝噎。

    不就是手艺不好么,她有些羞恼。那柳环像是有了自己的性格,生在最为叛逆的青春期,从开始到结尾没有一个服帖的。本来该是优美的缠绕,在这里却不知拐到哪里去。叶子也没有舒展,而是被迫和枝条纠缠在一起,有的凄惨地被碾进交叉的枝条里,有的缺了口子,再没有汁液润泽。整个柳环像极了残缺的工艺品,是这诗一样的画里唯一的不和谐。

    但是这柳环打破了那顺从,像是布袋里伸出来的悄悄的锥子,它扎破了咸蛋黄,舞动着看汁液流淌。它肆意伸展着,瞪着眼吼我就这样怎么啦!它扭成歪歪曲曲的圆,恨不得每个切线都长十根枝条来。那乖张的柳环在那人的手里,却显出几分委委屈屈的安分来。像是遇到了厚重的汪洋,再怎么嚣张也跑不出海的无边无际,于是一边别扭着一边故意捣乱。

    有些奇怪,郁小小竟然想把柳环从那人手中救出来。她眨眨眼,稀奇着自己的思维真挺活跃。那人说完不知道后就一直捏着柳环,他一直没有回头。

    奇怪,这个人真的有点熟悉,是谁呢?她这么想着,目光却不住地被那柳环吸引过去,真是越看越像在求救哎哎哎!她忍不住弯下身去够,却在碰着要拉出来的那瞬间,那人的手收紧。她不禁扭头看去,却见他正沉沉盯着他,那目光里是她看不懂的压抑,还带着几分压在下面的止不住的露出来的欣喜。

    喂喂喂,是我呀。他好像在这么说着,郁小小看他分明的下颌线,标准的近似初中数学题里常见的120°转弯,厚实的下嘴唇,挺拔的鼻梁,微棕的瞳孔。还有斜斜扑下来的眼睫,那山一样的眉毛内里有序,几根杂乱地伸出来,带着野性。

    越看越熟悉,她这么想着,眼珠微微往左上方,这是谁呀?我见过?那人见她的神色,知道她没想起来,看起来分明没什么变化,却莫名有些沮丧的意味。他的手捏紧柳环,握到掌心里的子弹口琴。他一直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画到心里去。

    风吹过来,郁小小终于在被锁起来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张旧时的画像。我艹!她在心里爆了粗口,散了散了,这个不能睡。

    于是寸守便看着她恍然大悟,还没等高兴那神色便成了索然无味。她直起身,松开手,得嘞,浪费时间。她蹬蹬脚下的泥土,看到一路走过来踩趴下去的芽,那抽条的不知名的植物趴在泥土里,被鞋跟踩出独有的痕迹。郁小小摸摸鼻子,又看眼坐在地上朝她看过来的人,转身就走。

    哎,他一下子站起身,伸手朝她,像是要喊,但是喊什么呢?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那呼喊也哽在喉咙里,立在那里像尊铜制的雕像。

    郁小小越想越气,但又不知道气什么。于是寸守就见她走过一颗柳树,又恨恨回转过来,伸手就去拽他手里的柳环。寸守下意识握紧,那口琴在手中硌得生疼。郁小小拽不出来,气恼地去瞪他,却见他正看过来。两双眼睛对在一起,郁小小在棕色的瞳孔里看到河水反射的粼粼的波光,还有日光吸进去又氤氲出来的融融的坚定的暖光。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像大海一样厚重,安全,干净。

    而日光披在她身后,寸守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空无一人的远方,转过来的倩影。

    不知谁先动作,两人吸在一起,唇瓣相接,那厚实的下嘴唇再一次被蹂躏,像充满弹性的橡皮糖。寸守很高,仰着头难免酸痛,郁小小便往上一蹦,大腿夹住他的腰,他的胳膊卡在她的腰间,她微微偏高,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泛起波澜的海面。

    吹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