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一束花
斯多姆会想要什么? 你不知道。 好吧,也许你知道。但你永远不会想承认自己知道。 只是第二天早会上,你顶着还没消肿的双眼坐在王座上听着大臣们的例行汇报,无意间抬头望见碧蓝的天,便看到一只雁在这初秋辽阔透亮的碧幕上展翼翱翔。 你出神地抬头看着那方被分割开的花窗,那雁神气活现地在空中舒展翅膀,又不屑一顾地扫视过宏伟磅礴的殿群,末了,竟是毫不留恋地朝着一无所有的远方飞去了。 它要去追它的夏天。 你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斯多姆,已经很久没见过四季的样子了吧。 说不上是什么情感作祟,如果你理智依旧占据上风,你就会知道你绝不该让他窥得哪怕自由的边角。但有种热烈又原始的冲动在你心底萌发,它破土而出,节节拔高,瞬息便想开出花、结出果,将天上的星星攀下来捧到他眼前,给他看一看够不够亮。 于是,一个突兀而疯狂的决定出现在你脑海里—— 你想,你要带他出去看看。 这个念头在你工作的每一分一秒都愈演愈烈,等到晚上你终于处理完所有工作,你几乎是用跑的回到寝宫,喘着气一把推开卧室的门,你想说斯多姆我带你去山顶看星星吧,但对上他眼睛的瞬间,你鬼使神差地改了口: “斯多姆,你想去哪看看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今晚可以出去看看”,你察觉自己问的突兀,他也没有接话的意思,于是又连忙解释补充道:“快秋天了,我听女爵们说提尔山顶很适合看星星,庄园的葡萄也都熟了……或者,你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斯多姆蜷在他惯常呆的角落里,脚踝上是你昨晚嚎哭着缠上的厚厚一层纱布。他看你的目光里有一种冷冷的困惑,非要说的话,和昨天看着你哭的眼神差不多。 就好像,你要是问他更想被剐刀剐成一片一片还是被剃刀剃成一条一条,对他来说反而是更能够理解的东西。 “我已经备好了马车”,你又说:“去哪都可以,我都允许。” 斯多姆抬头看了你一会儿,就像在试图从你的表情上确认你的意图。但这句话的诱惑显然非常大,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去哪都可以?” “可以。”你再次肯定道。 他又安静了一会儿,死寂的空气扎的你浑身痒痒。就在你忍不住要脱口而出要不去看星星吧时,他用一种你从未听过的、带着恳求的小心语气低声道: “陛下,可以请您……允许我去看看我的父母亲吗?” ……什么意思? 布莱恩将军和伯恩瓦夫人早就死了,他的意思是……你兴致勃勃特意偷偷驾来马车的晚上,天气晴朗星星灿烂好到适合约会一样的晚上,他宁可去一个全是墓碑的陵园里??! 就像满怀期待煞费苦心准备了一整天的精致甜品,末了端上桌时被赋予厚望的对象却点名道姓更想吃水煮萝卜!你一时间气得胸口都堵了,下意识就要张嘴拒绝。 而你低头要说不行时,他仍旧仰头看着你。明明都愿意把语气和姿态放低到这种地步,压抑的渴盼快要溢于言表,可眼睛又是了然的死气沉沉。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你咬着牙,你想他知道你会拒绝、会生气、会怒气冲冲地重新把脚镣套在他昨夜头一次被包扎过的腿上,可他还是要用卑下小心的语气提出这种一定会惹怒你的请求—— 因为,也许不会有下次了。 你可以一时兴起就解开他的脚镣给他上药抱,着他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嚎啕大哭,但同样,你下次心血来潮就可以把他做成人棍再丢进野狗堆里,和你给他念过的剧本里一样吊着他一口气让他清楚感受自己被撕咬吃掉。 他给自己预想的是怎样一个结局呢?这在他料想中也是肯定要发生的事吧? 拒绝的话到嘴角好像拐了个弯,你说: “当然可以。” 马车的车窗四角已经钉死,你仔细检查过了,车门也确定了只能从外部打开。你挥着鞭驾着马冲出城门,豪迈澎湃得像冲入战场的骑士,牵在后边的马车在你并不娴熟的马术下左突右撞。预想里一切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没有发生,他没有试图开窗,没有尝试砸开封闭的车门跳车逃走……直到你停下车打开车门,斯多姆才从你身体与车门的间隙往外看了一眼,随后征求许可似的看向你。 “下来吧”,你说,“我们到了。” 布莱德将军生前赫赫有功,又是国王亲允以最高规格下葬的,便被破例特许与殉情而死的妻子一同葬在皇家墓园里。墓地在白塔主教堂后的山上,信奉主的历代国王认为,这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埋葬于此,死后得主恩惠,灵魂便可在天堂永生。 因此历代国王皇后,包括你的父母,都埋葬于此,每日有专职的守陵人将鲜花放在墓碑前,能够与历代皇室成员一同葬在这里,是屈指可数的无上殊荣。 只是不知道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布莱德将军看着自己一家的墓被设在凶手的陵园里,又该作何感想? 斯多姆从进了陵园就很安静。 他站在布莱德将军和伯恩瓦夫人的墓碑前,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你就站在远些的地方等他。 上次你们一同到这里来……在这个位置……是伯恩瓦夫人的葬礼吧?你撑着伞走过来,他就站在那里,没有知觉一样淋着雨,脑袋垂得很低很低……好像在哭。 现在他仍旧站在同样的位置,高了,肩膀也宽了,陵园暖黄的灯把他染成暖色,长久静默着站在父母蔓延青苔的墓碑前。他的脊背是挺直的,他低着头也不会有哪怕一滴妄图混进雨水蒙混过关的眼泪,可你望着地上被灯光拉长的影子,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薄的像一张纸。 一张此刻稍加用力就可以捏碎的纸。 这样罪恶的念头在你脑中一闪而过,你刻意忽视了它。你逼迫自己去注意别的,从地上湿润的苔藓到碑前零星冒头的小花,兜兜转转还是慢吞吞顺着削薄的影子缠绕上他的脚踝,蛇信子一样吞吐着往上爬。 无论是布莱德将军,还是伯恩瓦夫人,你都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上次摆出悲伤难过的表情,也不过是用虚假的同理心瞒取他的共情。而这次,你终于可以不用伪装什么,你光是应允他来这里、纡尊降贵愿给他几分钟时间悼念,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他得好好感激你,用所有你能想到的方式。 你的目光攀爬到斯多姆垂在身侧的手上,他整个人都是静止的,只有两只手微微攥起来。 ……他也许想要一束花。 你被自己无端生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两座墓碑孤零零立着,也许是守陵人的失职,也许现下并不是鲜花繁茂供应充足的季节,悼亡用的鲜花早已枯败,灰褐色的花瓣碾落在碑前。斯多姆的手空空垂在身侧,像想抓住什么偏又一无所有,于是只空荡荡地虚握着。 他需要一束花。 你的呼吸急促起来 ——给他一束花! “等我一下!”你对斯多姆大喊道,也顾不得看他反应就急匆匆朝前方快步跑去,就像迟上一秒就要永远错过什么。 现在确实不是花季,大多数皇室成员的墓碑前也都只摆了一两束新鲜的花,但你知道哪里有花—— 你曾命令过,国王与皇后的陵墓前必须摆满盛放的鲜花,无论四季。 皇家墓园很大,多亏你平日也常来看望才没有迷路。饶是如此,你依旧跑了好一会儿才见到父母的碑陵,边上按你的指示堆满了盛放的花束,春日好像在此停留。 你常来这里,你通红着眼睛说你会杀了他,你放好鲜花说你已经想到了办法,你边哭边笑说他终于死了,死的连灰也没剩下。 我尊敬的父亲,我亲爱的母亲,我已手刃了仇敌,你们可以安息了。 你从堆满的花束间抱起满满一大束纯白的玫瑰,你弯下腰向那两座墓碑行忏悔礼,你双手合十,你说对不起。 我尊敬的父亲,我亲爱的母亲,请原谅我从永恒的春日里窃取你们盛放的鲜花,也请原谅我,原谅你们软弱的女儿……也许做不到第二次杀死他了。 我知道他冷漠、傲慢。 我知道他凶狠、残忍。 我知道他野心勃勃又肆意猖狂,我知道他死到临头也不知悔改。我知道我面对着一头野地里生长的豹子,一口就能咬断人的脖颈;我知道我以为我囚住了喙尖爪利的鹰,却又解开它翅膀上的镣枷……我知道,我知道我正在犯下与他相同的错误,可我却想圈养一头还不够奄奄一息的豹子、一只还能展翼的鹰—— 我软弱吗?我可笑吧。 你捧着盛大的花束从碑陵前站起,洁白的玫瑰随着站起的动作在你怀中颤动,好像无声的回答。 如果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哪怕宠爱你如你的父皇怕也是气得要顶开棺材板骂你了吧? 你恍恍惚惚着想,一边抱着花往回走,一边想象父亲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他会说什么呢?只要为了权力的稳固,为捍卫贝拉琴立下无数功劳的布莱德将军可以杀,他的妻子孩子都可以杀,这些都不过是为了王权稳定的微不足道的事罢了,更何况一个早已在名义上死去的人? 你想要他,想留下他作为一件床上取乐用的物品,当然可以。保险起见,剪了他的舌头让他无法再说出那些蛊惑人心的言论,砍下他的四肢以免他还能挣扎着回到呼声浩大的民众中去,这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你也曾是这么想的。 你晃晃悠悠往前走着,一会儿感觉老国王恨铁不成钢地在你耳边教育你,一会儿又好像听到母后呜呜在哭她完蛋的女儿居然被杀死她双亲的仇敌蛊惑了。满满一束白玫瑰沉甸甸的,抱在怀里坠得你胸口发疼,你就这么走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件被你忘记的、极为致命的事—— 斯多姆脚上限制行动的脚镣昨夜被你解开了。 耳边的一切声音瞬息都消失了,你凝固在原地,一秒后疯了一样拔腿狂奔起来。 马车留在陵园外面,从这里驾马下山的话大概需要三四十分钟……而从你离开去找花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二十分钟了。 冷静,冷静!他现在肯定还没离开这座山,立马通知守卫封锁这座山……可能来不及了……那就放火!……不行,这是埋葬你父母亲的地方,这是皇家的墓园,不可以放火……那就先封山,再封城,在尽可能不暴露能力的情况下从整座山的上空搜寻过去—— 绝对休想逃走!!! 你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好几次咬到舌头。明明是在奔跑,黏腻潮热的汗从额角脸颊不停往下滑,骨头却冻得连腿也不听使唤,只是机械的、用平生最快的速度一次次僵硬迈开。 ……如果他敢逃。 ……如 果 他 敢 逃 ! 那就把他抓回来,把他关进笼子里,让他每天除了你什么也休想见到!把他的手砍掉,脚也砍掉,让他除了被你抱着亲吻外什么都做不到!还有刺青,除了脖子脸上也必须要刺上!任何人看到他,哪怕是他在水中的倒影里看到自己,都得一眼就知道他是你的东西!!! 精致盘好的头发乱糟糟散开,绽放的大把白玫瑰被你颠的七零八散,你无暇顾及。你甚至没时间提一提碍事的裙摆,啪嗒一下被绊倒在坚硬的石板路上,玫瑰花束骨碌碌滚出去好远,洁白柔软的花瓣四下滚落在泥泞里,手肘和膝盖也磨破了皮,你撑着地面爬起来,一把抓起那束散开的白玫瑰就不管不顾继续拼命往前跑。 风声隆隆。 风里好像有一个极细小的女声问,真的吗? 他的眼睛已经被挖掉过一次了,手和腿上的rou也被生生剔下来过,就连那张你很喜欢的皮都是重新生长出的……你要再一次让他看不到也听不到,再一次将他做成一个血rou淋淋的标本…… ……你真的舍得吗? 你本就又急又躁,听到这声音更是恼怒起来—— 舍不得?你为什么会舍不得?!他本来就是你的所有物! 可那摸不着打不到的幻听却没听着你的辩解一样,一遍遍愈来愈大、愈来愈响。你恼得很,连带着将怒气施加在幻声的主人上—— 待你听出这到底是谁的声音,回去定要寻个由头治她的罪!!! 你越跑越急,越跑越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被绊倒摔跤。满满的花束骨碌骨碌在地上滚了不知几圈,白玫瑰给滚成了灰边玫瑰,满当当一束滚成了七零八落几只。 终于跑到来时的地方,远远看到一道笔挺的身影背对你站在昏黄的灯光下,你一直死死提着的那口气好像突然就散了,捏着零零散散几只脏兮兮的玫瑰花,终于敢筋疲力竭扶着衣服被摔破的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没走。 有劫后余生一般的庆幸从心底升起,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你只想到太好了,你不用纠结要不要砍了他的手脚了,你也不用再去想在他脸上刺青他会不会很疼。 思及此,本就鼓噪如雷的心跳突地一停,耳边的风声变得格外清晰。 你又一次听到那个幻听一般的女声,比任何一次都要响,比任何一次都要轻。 在荒芜的夜色里,你灰头土脸捧着仅剩几枝同样泥泞的白玫瑰,与他站在昏黄灯光铺出的月色两端。 风月无边。 而你终于听清了。你听见你在耳边对你说—— “你真的舍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