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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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传来一些动静,随后我听到一声惨叫与各种物件落地的声音,于是我拿起身旁的短刀,悄悄地摸下楼,躲在门后观察着。 我师父躺在地上,被人单手掐住脖子,正不断地挣扎。阳光照在地板上,我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穿靴子的人戴着斗笠,他垂着头,抽出刀。 我在扬州见过他。 那天下雨,他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躲雨,然后随手把一团血乎乎的东西丢在门口,趴在一旁的狗见状赶紧凑上去啃了个干净。我坐在对面的茶摊上,出神地看着他。黑色羽衣,劲装软甲,被斗笠遮住的脸只露了个下巴,透着书中写的那种不是什么好人的神秘感。他在我心里生出百十种模样,我觉得他一定是个特别的人。 那几天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荒谬的宿命感。于是我还是挑了个晴朗的夜晚,背着刀从窗户溜出客栈,抱着或许能再见的心态闪进暮春的夜色。月光照在留下数条车辙的路上,除了偶有的几声虫叫蛙鸣,一派寂静。 我不停地走,过了几条巷后便又下起雨来,这很江南。我跑上廊桥,抖了抖覆上一层水珠的毛领,抬头就看见了那个古怪的人,还是那身衣服,站在桥的另一头,像个石雕一样。 他很特别,我的直觉说。 可能是因为他散发着某种不合群的气味。好像他故意把自己从“人”这个字里摘了出去,或者说是磨灭了人与别的东西之间的区别。这样一来,就算混在人堆里也不会被传递来的温度所感染,在他眼里可能什么都是一样的——都是含着骨头的会动的血rou罢了。 于是他得以保持冷酷。 我脑子一热,想引起他的注意,于是一直拿短刀有一下没一下的以某种旋律敲击着栏杆,但他偏偏不想回应我刻意的sao扰,始终凝视着另一个方向。我感觉他的眼里应该是空荡荡的,除了他想要的,他需要的以外,他其实什么也没在看。我自讨没趣,收了刀随着他脑袋偏转的地方望去,那里只有沉寂的楼,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晃着。这样的雨夜,一桥一人,江南小筑,在我眼里成了画,而我不属于这份宁静也不善丹青,只能置身其外。于是我没有上前与他搭话,因为我思考了一下,结论是打扰一个看着就不好惹的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 离开前我还是没忍住要回头再多看几眼,见他落在连廊上的影子——应证了我之前的猜想——他不是“人”,他像一片真正的影子。 或许是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所谓某种敏感的危机意识,他终于肯回过头,抬起斗笠奇异地看了我一眼。我突然有些害怕,赶紧转身背着刀离开了已经泛上黎明的街巷。 不过说到底,都是我的猜测,说不定他只是聋了哑了,是个性格很差又没人爱的天煞孤星。 ——可现在我发现在那些编造出来的形象中我居然猜对了一大半。 他把我师父的脑袋摁在地上,跪下身来,把刀刺进去、拔出来,血溅在黑色的羽衣上,我的师父就这样死透了。他斗笠歪了,我瞄到半张血迹斑斑的脸,没有表情。他伸手探了下男人的鼻息,起身轻描淡写地折起手臂,把刀夹在肘弯里擦拭着。我捂紧嘴巴,屏气凝神,把头缓缓收进了木门后,快速搜寻着眼下可以躲藏的地方,接着往楼角缓缓挪动起来。结果那把常伴我身的短刀却掉了个大链子,它突然从紧张发汗的手心滑落下来,在木头上砸出一声闷响。 跑! 我捞起刀就往楼上冲,但是两步就左脚绊右脚跌在楼梯上,一摔还把脚崴了,脚踝疼得我呼吸一滞,强烈的求生欲让我无暇顾及痛处,连跑带爬地攀着楼梯往上逃。 他应该、他肯定是听到了!脚步声正向我靠近,我握紧短刀,心脏跳得飞快,脑子里一片空白,反正也逃不掉必过这一劫不如把一切都交给直觉,我可是要回到武林之巅的人,大不了跟他拼了! 随后我咬着牙扶墙起身,心里给自己打气,反复默念着“北傲诀天下第一”,时刻准备着迎击。 但挥刀的手腕被对方一把抓住了,力道大得我倒吸凉气,然后我手中的刀也被击飞,听声音应该是掉回刚刚的位置去了。 完了。我闭紧双眼,脸快皱到一起了。他借力把我反摔在地,砸得我脑内一阵嗡鸣,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下意识蜷起身子自卫,然后他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拖到了外面的院子里。路过楼下时我虚着眼看到师父浑身都是血,眼球像是被人塞进面部的铜铃。 “那是你的父亲?”他原来不是哑巴,只不过他说话和他一样都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我被他推倒,踩在脚下,土腥味的藤蔓垂落到我的脸颊旁。 我喘匀了气,说不是,那是我师父。接着咳了两声又反问他,你杀了他,你为什么杀他?他平静地用死水一样空寂的眼睛看着我,不作任何回应,好像压根没听到我说话。那张脸像面具一样不曾变化过,我甚至不觉得他会用鼻子呼吸。 他又看了一会儿,我也用目光和他对峙,然后他丢下我的短刀直起身子,不对,他什么时候捡的? “知不知道你师父做了什么?”他把脚从我身上移开,问我。我说不知道,我只是个跟他学打铁的,和他也没什么感情,还不如那些一起锻刀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亲近。他不说话了,没有那份压制力我忍不住想多说几句,我觉得他其实不想杀我,因为他九成是一个有原则的杀手,讲究职业道德,也可能是另一成,他在等我发表遗言,然后送我上路。于是我跟他坦白说其实我很讨厌我师父,性格古怪阴晴不定,天天就爱罚这罚那的,多亏你杀了他,我不用自己想办法弄死他了。说完我都被我自己逗笑了,又说,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会在这里吗,面上说叫我来多学习学习,还不是找个好使唤做杂活的人选,我来刀谷近一年,锻刀技术才刚入门,跑腿能力可是比谁都强啊。 估计是被我说烦了,他飞快地转过身盯住我,冲到我面前掐住我的脖子,我暗呼不妙,心想今天终究还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因为有人给了我很多钱。”他说。 这话让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那么的不像“人”,因为他靠杀人生。 “那个人告诉我,你师父勾结狼牙。” 什么?我喉咙收到挤压,说不出话,我捏住他的手臂,断断续续地告诉他,勾结与否都是我们山庄内部的事情,又怎么轮上外人来插手…他好像因为这句话有了情绪波动,更用力地掐我骂我幼稚然后狠狠抽了我一耳光。 他说,他现在没法决定究竟要不要我去死。我心里感叹他还真是有职业道德,暂时放下心来,不过现在我真的被他掐得要缺氧窒息了。手指一抽,还没来得及挣扎,他便抄起刀鞘敲晕了我,昏迷前我觉得嘴里很痛,可能被打落了一颗牙。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马车里,行路颠簸,痛觉回潮后我五脏六腑从内而外的每一处皮rou都在发痛,害我一醒来就在大叫。他本来在我对面的位置上看书,见我整这死出过来就把那本书叠了下叫我咬住,不然就把我舌头摘了。 我的嘴里还是很痛,咬死书直冒冷汗。缓了好一会儿终于压过了这劲,我松口把染上半叠血的书吐掉,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我龇牙咧嘴地问他我那把刀呢。他用下巴指了指我脚边的粗布袋子,我浑身疼,伸手费力地把袋子提起来,翻找出了刀。 我感到意外,然后是没由来的理所当然。然而一把短刀能做什么呢,我不禁懊悔,要是当时拿的是长刀就好了。 我眼睛聚焦他,他抱着横刀,斗笠往下移了很多,盖住整张脸,应该是在休息,那毫无防备的样子,丝毫不担心会被偷袭。 马车晃动,他的身体却如行于平地般稳。 真可怕。 接着我不由自主地又离他更近了些,诡异的念头驱使我揭开那顶遮住脸的斗笠,好好观察他每一点细微的面部变化,他呼吸和心跳的律动,他是活物的证明——我要剥开他,然后他将不再是江湖里的影子,他会在我这里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最特别的人。 就在手马上要按到帽檐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血凝在上面,有点难受,我舔了舔唇,感到有个yingying的小东西在碾我的舌。我收回手,在嘴里掏出一颗牙齿,末了又舔了舔牙床,咂咂嘴。 不对,我的牙只是松了还没掉啊,这是谁的牙? 我盯着指尖的牙,又偏过头看他,一阵恶寒。 但我不想问这个,我知道他肯定没有睡着。 我吐了口血沫子问他是不是不打算杀我了? 我猜的是对的,他果然醒着,然后他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看到我杀了他,我却放任你继续活着…这怎么可能。”我总觉得他又在骂我幼稚,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会真的杀了我,便没反驳。 “在我死之前你都必须跟着我,如果我看不到你,我就会去追杀你。” 他又不紧不慢地补了句。 这话让我开心坏了,我一激动就牵动全身开始痛,我偷偷笑了起来,扯着伤口又笑得难看,不过他也看不见。我跟他说其实我很会锻刀,还在锻刀比赛得过名次,我跟着他的时候要给他打好多好多把好刀,这下他是真骂我幼稚了。 再很后来,有次做完他问我究竟为什么当时在桥上要一直吸引他的注意。我坦言告诉他我当时脑子抽了下意识就那样干了。他听完蹙着眉,没有表态,我扣住了他的手,靠上去交换了一个温存的吻,然后抱住了他。 我对他说世上没有真正透明的人,但当时你对我来说却是,我对你的占有与好奇已经盖过了一切,你让我跟着你后我只想成为你的影子——所以你既不会死,我也不会离开,就这样在江潭中沉浮着,不也挺好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