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概五百年前，神子常常抱着文书，签筒在御前和鸣神大社两头跑，原因是有些可笑的一次酒会，大御所殿下一次随口而出的愿望。各奉行和神社并不亏待她，她每日做得最多的还是以原形蜷缩在真殿下的腿边打盹，不过躲不过时时跑腿。 她并不是很抗拒这些工作，些微抱怨只落在不能时时侍奉殿下身旁——那灿若朝阳的神，怎么叫人能有一刻移了眼去。 “这些就行了，你抱这么多不会太重吧。”殿里另一位掌文的jiejie带笑看着，抱着及自己下巴账本的神子，青涩少女模样的小狐狸一脸认真，重重地点头：“这些完全行。” 她抱着账本出门，穿过枯山水庭院时，眼角瞥见那个人影——今日也在挥剑——她心里想着。 甫来将军府时，她不日便见到了那个影子——将军的影子。她错把她当作了将军，化作原形蹭上去撒娇。那人微微颤抖的手尖传来的小心翼翼让神子霎时警觉——那不是将军！ 但是……她沿着走出门去，真的胞妹与真长得的确太像，性格差距却隔着鸿沟，那就是个只会早晨练武，下午悟禅的傻瓜。 神子没有注意到一道目光自她走过影时便粘在她背后，随着她出去被院墙隔断。 影挥刀移步走错了一着。 晦暗的目光流转几息，又平静下来，似八月海边夜晚的离岸流。 春樱的季节早早过去，在浅滩边嬉戏的孩子开始拾起落在水里的枫叶，比谁捡到的落叶更大。神子从影向山回来，手上提着狐斋宫大人送给真殿下的伴手礼。 顺着稻妻城的山势拾阶而上，鳞次栉比的商家挂起自己秋季招揽顾客的新幢，红枫和残阳相融，倾洒在建筑间。向远处眺望，海也被染成橙红色，却泛着冷意。稻妻城一片寂寥气息翻涌上来。 神子还没怎么在人类中度过秋季，却也知道他们喜欢为秋悲寂寥。 她晃着耳朵走进将军府，熟门熟路地往将军住处去。廊上看起来刚被擦过，夕阳照着木质地板还泛着光，绕过墙角就是将军住所了，想着马上要见到她，神子心下雀跃，步伐轻快了更多。 “蝶魂戏菊，又到了这样的季节……”房中一句轻叹让神子顿住了，她侧耳听着屋内人说话，这声音陌生却像殿下……是那位“影”吗…… “jiejie太笨了啦，很多时候听不懂小影在说什么呢！”真笑嘻嘻地往嘴里塞炸糯米球“唔......你不吃我可要干掉最后一个了！” 影移回看着枯山水的目光，无奈地看着她jiejie：“触景生情罢了……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你慢些吃也行，本来就是带给你的。” “呜哇不会是你吃得快腻了才想起来还要介绍给jiejie我吧？！” “哪……哪有啊？”影激动起来，她的确是品鉴了几次才推荐给jiejie，但是和真说的意思可不一样，多尝几次是怕jiejie可能不喜欢。 “……好可怜的jiejie，天天在这里被文书埋头……” 影摸摸她的头：“别怨了，下次找更甜的给你。” “呐，影。”真看着她 “嗯？” “你好像mama哦，明明自己也爱吃甜食，每次带来给我只是看着我吃？” “……jiejie你又在说什么傻话。” 聊得好开心呢，神子听了听，最后还是转头走了，关系真好，有些嫉妒…… “咳咳，你的小狐狸走了。” “什……什么叫我的小狐狸？！”影脸上飞红。 “哈？我瞎吗？你以前都在我院里练武，她来了之后天天去前院，樱子小姐总在我面前抱怨你破坏灌木造型。” “诶？有吗？” “装什么傻呢？你还装傻！”真说着扑过去，一时和她meimei纠成一团。 她们是亲姐妹，一虚一实如同这世界上所有不能分隔的事物，好似有光必有暗，土地和种子，泉眼与生灵。没人能懂影失去自己另一半灵魂的感觉，连小狐狸都不能。 神子忘了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心想守护影了，可能是失去真和宫司大人的时候，可能是看见影失声痛哭的时候，也有可能是看见影在恶战后独自上药的时候。她不清楚了，她只知道世上独自舔舐伤疤的不止她一人。 战乱平定不久，神子已听说影决意寻求永恒，待到开春就入一心净土参悟天机。这位勇猛异常的将军似乎格外擅长机械功夫，神子第一次看到“将军”的时候，惊坏了。 山茶在结花苞了，不知何时会开放，稻妻城里稳稳地落了好几天雪。庭院里的枯山水被影特意授意不许打扫，雪积了将近一尺，淹到了缘廊，几株松置在雪中，可怜山茶就不见踪影了，许是被压塌了吧。廊上挂着的纸灯笼印着三重巴纹，泛着黄光，今夜其实不需点灯，满月的光辉亮极了，照在雪地里到处反射，晃眼得很。 ＂影！＂神子看见那个在堂中挥舞竹刀的身影，走近叫了她一声，果然还是想挽回她吗...... 那个身影顿住，侧身看了眼神子：“八重神子，如果不是什么要事商议请待到明日。” 神子身体微微发颤，就像多年前第一次认错真和影的时候。“蠢货！”她留下一句就拂袖而去。 五百年后，当年的毛绒狐狸已经执掌鸣神大社，影也从百年偏执中走出来，时间既抹去一些，又添上一些。在五百年前丧失亲爱之人的悲拗中，她们熟悉了很多，至少不像当初那样误会重重。 或许命运从一开始就紧锁她们三人，神子是这样想的。 或许命运从一开始就紧锁她们两人，影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