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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梁唯诚番外

    

《围城》梁唯诚番外



    原来梁航长这样。

    出殡当天,梁唯诚才发觉,这些年从没看清过生父长相。

    梁大先生给他看的,一直是胸口、下巴、斑白胡子、以及不可能表示父亲温爱,常年垂挂的威严嘴角。大半原因在他,他根本不敢看,更别说直视老父的脸。

    直到这天。

    今天他是突然光明的瞎子。梁唯诚总算看清生父全貌,由于老迈和死亡,青灰色,皱巴巴的嘴唇没力地垮着,微张,合不拢。

    脸色乌紫,很符合亡者身份。

    烧老虎灶女人的模样,他却记得很牢。

    方脸庞,大腰胯,典型的老实本分乡下女人长相,笑起来能看见不整齐却耐磨,累世在田里出力气的农家人该有的一口大牙。

    还有那股子nongnong硫磺味。

    成天烧老虎灶,给人灌热水,浑身还带点木桶发潮的霉气。

    除此以外,总有股不算特别的汗碱味,温温的,酸酸的,打肥皂也洗不掉。一个女人只要辛辛苦苦给人当妈,cao持起来,就难免有这股味。

    妈味。

    梁唯诚对女人的记忆,大多是气味。

    夏天晚上,一条老席子,蚊子们绕在四周准备开饭,女人用汗碱味的身体护住他,蒲扇一下一下扇动,不时拍打他的腿,防止蚊子落地。

    这种时候她总要说故事。

    说他的爸爸。

    女人口中的爸爸当然不是梁航,是她的丈夫,有名有姓,程长鹏。女人也有名有姓,尼姑似的名字,惠能,只是没人喊,程长鹏在世时她是长鹏家的,程长鹏死了,她是小程子他娘。

    女人总念叨亡夫的好。

    男人先从称呼上救了她一命,“长鹏家的”比尼姑名好听。

    “踏实又勤快,你爸好着呢。”

    你爸你爸,谁爸?

    梁唯诚在蚊子唱大曲的夏夜,放心里叫板。她难道不知道外头怎么说的?大人不在,同村小孩团伙只管他叫野种,朝他丢石子,说他是老鳖日的,程叔死了,坟头还留个绿色王八盖子。

    谁都看得出来,他不是程长鹏的种。

    他们夫妻俩哪能生出这么粉白精致的种。

    女人的老故事又一次说到程长鹏会过日子,上山采野菜,还不忘给她带一捧山樱桃,用衣服兜,一颗都舍不得吃,红艳艳的果儿,乌糟糟的手,多会疼人。

    你爸还说要带我回成都,顶个板楼铺面,咱们开杂货烟酒店,日子越过越红火。你爸爸好的吧?

    杂货烟酒店开起来了吗?

    红火日子过起来了吗?

    他不死了吗。

    梁唯诚可以顶着认真听故事的脸,心里反叛。

    女人美滋滋地说下去,他想他的。外人不这么说,在外人嘴里,变成一条鬼的程长鹏打从娶媳妇头天起就预感到要坏事。

    那天,新郎倌程长鹏揣着一条好烟准备出门迎亲,亲戚朋友把小院子填满了,热热闹闹喊他出去看。

    看啥?看鸟成对,喜成双。你要娶媳妇,喜鹊就来啦,好兆头。

    好个屁!

    后来程长鹏说一切有征兆,喜鹊就是征兆,喜鹊这鸟属王八,天生就爱搞破坏,占别个鸟的窝,下自己的蛋。

    他的窝,也给占了。

    媳妇窝的,是别个的蛋。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他想着让二婶带他媳妇进杭州城见见世面,顺便把梁家开给他的工钱取回来,一共去三回。程长鹏的好东西都在媳妇身上,血汗钱也在媳妇兜里。

    媳妇是好女人,老实又本分,钱拿回来了,一分不少。

    还额外给大半年跑成都不在家的程长鹏带回个鬼下的蛋,揣在身上,三个月,穿衣服看不出来,脱了清楚,肚皮微微发鼓。

    他半年不着家,这是谁的种?!谁的!!

    “咋的,你就不肯说是吧!”

    “日子还过不过!”

    女人不敢说话,他越吼她越怕,哆哆嗦嗦缩在墙角,好像缩一缩会把自己缩没影似的。

    那天晚上程长鹏没回家,第二天也没回,第三天还没回。第三天傍晚,女人跑出去找,终于找到个头破血流的程长鹏。

    那股气,他到邻村找人干架,撒干净了。

    狠劲发完,把钱赔光,剩个破烂不堪的样子。

    前几天给砸得乱七八糟的屋子女人收拾得一尘不染,程长鹏挺尸般躺着,随便媳妇摆弄,只有眼珠会动,看她摸进摸出,擦他的头脸,给他换衣服,盖被子。二婶的话在他脑瓜干打垒,叮叮咚咚。你媳妇知道对不住你,寻了两回死,偏偏没死成。

    男人突然活了,呜呜大哭。

    他一哭,一说你咋去跳河,女人也跟着哭。

    丈夫蹬个黄鱼车,夏天送冰,冬天送炭,让她上梁家领钱,她多领了别的东西回来。二婶让她咬紧牙,不许说,只说自己给歹人欺负了,千万别说梁家,一说梁家,你男人打上门,还有命回嘛。

    想起他刚才血乎乎的脸,女人认为二婶说的对。

    面对同样的问题,她还是不肯说。

    男人不吼了,也不叫。渐渐的,她听见他说:“是谁的种,我都认了,别再去跳河……”

    语气颓丧。

    窝里窝囊。

    他认了,甭管是啥,他都认了。就算鬼下的蛋,他也认。

    然而没等程长鹏真认上,他先卧了土。

    梁唯诚很会挑时机,出生没多久就赶上山里野黄花菜都给人刨光的饥荒年景,冬荒连着春荒,荒个没完。好在女人奶不荒,死了丈夫,她的小媳妇模样也跟着死了,利利索索讨生活,养孩子。

    日子在不多一口rou,不缺一口粥里过。

    过了足足十年。

    除了老虎灶生意,女人择菜做饭,给周围人家拆拆缝缝,拆线手套,糊火柴盒,结发网,什么活她都干过,干得仔细。每回煮粥,一定把她认为是精华的那层粥皮撇下来,给她的儿。

    能省就省一口,省给孩子。

    然而不管怎么勒,也勒不出十岁男孩的饭量。

    他馋rou,馋荤腥,没由来的馋,骨子里的馋,原来是常年欠营养的身体饿怕了,过早成熟起来。梁唯诚早就知道自己生父是谁,并且通过醉酒实验,窥探到生父梁大先生肮脏的心理。

    多亏他的二奶奶,程长鹏的二婶娘。

    让他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有钱有体面的好爸爸,老爸爸。

    二婶从前担心说出梁家,程长鹏给人家打死,反正程长鹏已经死了,二婶不担心死人再死一回,把小夫妻的秘密大大方方往外说。乡下日子没滋味,全靠家长里短充油盐。

    这里头油荤太大了,大家都爱听。

    城里那么有面儿的教书大先生,能给多少好处啊?和女人最肝胆的豆腐嫂也憋着这句话,一直没问,直到梁唯诚偷钱跑进城找亲爹,又给大轿车送回来,豆腐嫂实在没憋住。

    “跟大先生搞那个,得不得实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