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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那呵欠绝得不能绝/不认识就不能一起飙车吗

    2002年,重昌市,洋花区。

    后窗飘了一夜雨,绵绵密密,很缠人的那种。

    帘子另一边的人没等天亮就走了,餐桌上还放着他准备好的保温桶,里面是要送去医院的饭和菜。本来这一宿谁也没合眼,但池文京听着开灶的声音,反而在闹铃前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手脚冰凉,醒来时,屋角亮着暗黄色的灯,乍一眼就显得没那么冷清。池文京没有赖床的习惯,快速洗漱完,按计划开始上午的学习,顺便把保温桶里的rou都挑出来吃了。结束时接近十一点,用时和效果都比预期的好,就是她忘记把盖拧回去,饭菜都凉了。

    她给南南发了条短信:“晚上攒个局。”

    对面直接拨了个电话过来:“干啥去?”

    “杆子,或者轮子?”

    “轮子吧,好久没兜风了。”

    “反正你多叫几个人。”

    “叫上阿良行不?上回他不服你,老问我什么时候再比划比划,烦死人了。”

    池文京对这个名字没印象,但也不在乎:“随便。”

    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此时收了云,风也轻,道路低洼处还积着雨水,城市色彩因为降温变得饱和度很低,人的脚下都看不见影子。池文京晃晃悠悠地走,看到超市就要进去逛逛,她也不买什么,就是乐意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

    病房里人多,虽然暖和些但空气实在不太好。池菱的脸色比昨天还要差,手背针眼附近紫得发黑,看见乱七八糟的冷饭冷菜,她有些委屈瞥了池文京一眼。

    等她吃完,池文京打来水帮她洗头。

    池菱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期中考试怎么样?”

    池文京用指腹轻轻按摩着发根,洗得很专注:“还行。”

    “比姓安的强吧。”

    “数学比他强。”

    “那也挺好。”池菱长长地叹了一声,“老曹有消息没?”

    “没有。”

    “那些人还有来找吗?”

    “嗯。”池文京忽然嗤地一笑,“当场让警察给拷走了。”

    消毒水味道重,却也压不住空气里的药味、病味,以及生命腐烂的气息。电视机调到本地频道,女主持机器人般面无表情地播报新闻:“11月3日,四季集团走进我市红河县鑫远镇中心小学开展爱心助学公益行动,这是四季集团第三次为鑫远镇中心小学送去爱心捐赠,资助困难学生276名,累计捐资捐物60余万元。四季集团总经理季大川告诉记者:‘儿童是我们国家的未来,我们关注儿童,不仅要看她们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更要看她们的过得快不快乐,对于未来有着怎样的憧憬,努力保护她们内心最纯真的那颗种子’……”

    隔壁床的家属来了,是个非常开朗友善的小伙子,一边说笑一边给屋里众人发水果,唯独略去了池菱母女,满室欢声因此辟出冷清一角。究其原由,无非是池文京几乎每次探病都会和其他人发生冲突。她不允许别人和池菱闲聊、打水、送吃的,“有没有病菌倒先不管,晦气可是不好除的呀”。但她的看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如此一来,池菱不得不拖着病体事事亲为,忍受着其他人不时的冷嘲热讽。

    静了半晌,池菱抬手去碰池文京的手臂,把那冰冷的触感虚虚拢在掌心里:“跟妈一样,死人手。”

    池文京停下手头的动作,凑近了去听池菱越来越低的声音:“这辈子就这样了,下辈子,找个能给你暖手的妈。”

    丈夫突然失踪,她在医院孤立无助,没想到池文京竟愿意不计前嫌……

    “说得好像你不想活了似的。”

    池菱一愣,抬眼对上池文京讽刺的眼神。

    “想让我给你花钱治病,就别老恶心我。”

    “你哥哥愿意了?”

    池文西牙疼似的倒吸一口气,不耐烦地说:“关他屁事?你没听见是我给你掏钱吗?”

    尽管池菱想不到一个高中生去哪里筹来小二十万的手术费,但当下也不敢提问,唯唯诺诺地说道:“哎,好,妈知道你有能耐,妈谢谢你。”

    之后便再无对话。池文京照常把各项事务打点好,临走前,看见池菱欲言又止的神情,只想再说点什么刺激她一下。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变了:“手术一定能做,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她勾起嘴角,那是发自内心的快意才会浮现出的笑容。

    “到时候我们两清。”

    最后一名选手结束练习,基地几十盏专业照灯一齐灭了,偌大一片场地只剩马路外匀来小范围的光线。但这并不影响少年们继续驰骋,城市的黑夜本就是他们的主场。

    一道身影缓步走来。南南吹了声唿哨:“老池!”

    其余人跟着望过去,阿良眯起眼,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池文京。晚秋深夜她也依旧穿得单薄,短发被风吹得乱飞。晦暗的光让树影在她身上摇曳,黑暗的轮廓里亮着一点猩红火星。

    阿良不爽她这幅散漫姿态,挑衅道:“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

    南南啐了一口:“屁话这么多,一会儿指定打脸。”

    池文京也笑,漫不经心地呼出一口烟,转眼就被风吹散了:“来是看得起你,还想怎么着?”

    “换衣服么?”

    “一会儿就走了。”

    说话间,身后马达声由远及近,池文西侧目一瞥,笑意顿时暗下去。

    安钧一身纯白机车服,长腿斜跨在地,身形被皮衣勾勒得很利落。他抬起头盔上的护目镜,毫不掩饰眼中的反感之意。

    阿良瞧出不对劲:“钧儿,你俩认识啊?”

    安钧没看他,径直走向裁判桌,随手抄了瓶啤酒往桌沿一磕:“不认识。”

    “还以为你要抄家伙干架呢。”阿良朝池文京一抬下巴,“今儿新来的朋友不少,我给介绍一下,这是池……池什么来着?”

    “老池。”

    “行。老池,上回在情人湖输给你了,我不服!这次咱们一对一,彻底决个胜负。”

    池文西点头一笑:“钱都带够了?我可不给赊账啊。”

    “那不是诚意满满。”阿良亮出塞得鼓鼓囊囊的皮夹,满不在乎地往地上一扔,“你什么彩头?”

    池文京往裤兜里掏了掏,抓出一把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糖,想想又了塞回去:“这个算了,自己还不够吃。”转而从另个口袋里捏出一张房卡:延江宾馆306 。

    房卡轻轻甩在阿良的皮夹上,池文京问:“够么?”

    阿良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已爆发出一片起哄声,场面一下子热了。除了安钧冷冷地站在一边,其余人纷纷加入赌局,南南更是当场押了脚上一双鞋:“你千万得赢啊,不然我真成失足少女了!”接着又把车钥匙扬手一抛:“骑我这辆!”

    池文京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接住了,指间的烟随动作抖下几点火星。

    她路过安钧,将烟蒂在他胸前摁熄:“别挡道。”

    赛道选在组合路面,几个弯道和波浪区尤其远离光源。先是简单的暖开圈,给人和车都来一个热身,两个人很快回到起点,各就各位。

    阿良放下护目镜,无意间瞥了眼后视镜,看见安钧神情冷峻,似乎正紧紧盯着池文京。于是他下意识也侧头一看,不料南南手中的信号旗就在此时发令,刹那间,高亢的马达轰鸣席卷着气流呼啸而出,仿佛破开强风的子弹,转眼便划出一道长长的银色拖影。

    “cao!”阿良出师不利,手腕猛地下沉,一下子把油给到底,仪表盘的指针顷刻直逼100。

    “要发财啦!”南南叫得最大声,“老池你好帅!”

    “你他妈说开始就开始啊,人都没准备好呢!”

    “明明是他反应太慢好不好!”

    安钧嫌吵,一个人站得更远了些。他之前听说阿良说,情人湖那次,有个女的中途摔车了还能反败为胜。他慕名而来,却没想到对方就是池文京,更没想到池文京竟然这么、这么……他一时想不到哪个词去形容她!看看她那副如鱼得水的样子,还抽烟,还甩房卡,简直是太妹中的太妹,自甘堕落!

    他这边咬牙切齿地想,池文京那边只剩一圈就能结束战局。她速度快,车却稳,始终甩出后车一截,最后的直道冲刺更是毫不犹豫地持续加大马力——银色雅马哈率先过线!

    南南笑得打跌,像个护食的熊似的把赌注全部搂到怀里,然后从中抽出房卡扔给池文京:“阿良,这回服不服?”

    阿良恨恨地瞪她,正想叫池文京再比一局,却见安钧拦在她车前:“我和你来一次。”

    池文京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忽然短促地笑了下。

    “行啊。”

    “赌什么?”

    “给我一样你的东西吧。”

    语气和她的眼神一样意味不明。

    安钧看了看手腕。这块表是他外公从翡冷翠带回来的,价格是今晚全部赌注的十倍还不止,姓池的挺识货,不枉从小就爱溜着一双贼眼睛乱打量。

    “那你呢?”

    “我?”池文京似笑非笑的,“我也一样啊。”

    安钧的车是改装过的川崎西风,描着车形镶了细细的荧光灯管,勾勒出一副流光溢彩的骨架,一旁雅马哈的银漆也因此染上朦胧的艳色。

    起跑!引擎声轰鸣如雷,深深回荡在空寂的赛道上,几乎要盖过众人的尖叫。刚才的比赛明明也算精彩,然而这一刻却更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第一处弯道,安钧骤然压低摩托,暗夜中一抹斑斓的虹光率先滑过,池文京同样拖落出闪电般的虚影风驰其后。然而她没有耐心寻找合适的时机,一刻不停地朝前方逼近、再逼近,浑不在意两人之间的距离和速度相当危险。

    “她在激我,”安钧得出结论,“她要让我失控!”

    又一个S道,池文京一个急转切近安钧,倘若安钧避让的幅度再大一点、或者制动的程度再深一点,后果必定是车辆失控,这种速度要是摩擦一下,两个人都得飞出去。到这里其他人也明白了,池文京就是故意要形成对抗、挤开安钧,逼安钧自己为她让道。

    阿良难以置信地咽了口唾沫:“这两人真不认识?简直是有仇吧。”

    南南将手扩成喇叭状:“老池收收杀气!友谊第一和气生财呐!”

    安钧被刚才那一下打乱了节奏,心肺灼烧,喉间也泛上血腥味,一时间只觉耳畔风声渺远,只有速度随着肾上腺素还在持续飙升。他紧紧盯住池文京,而池文京同样也关注着他,在每一个有可能被超越的时刻压制他的方向。

    “压弯还加速,姓池的不要命了!”没办法,安钧只能稍稍拉开距离,势头顿时减弱。几圈下来,只要他试图超越,池文京必定不惜代价地别过车来,大有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风中似乎还飘荡着她尖锐的大笑声。然而最后两百米,池文京的速度却rou眼可见地掉下来,甚至往旁边偏出一点位置,安钧不及思考便极速冲刺上前,直到两人最终以并驾齐驱的态势双双过线!

    “平手!”南南高声宣布道,“有请控分选手池文京发表感言!”

    安钧这时才反应来,头脸霎时涨得通红,一股爆发不得的屈辱感淤塞在心。池文京取下头盔,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边,同样来不及平定呼吸。

    “履行诺言吧。”她说。

    安钧脑袋还晕着,努力想把池文京看清。

    但是她也要给他一样东西?安钧的厌恶立刻又转为好奇。他摘下手表朝池文京递过去,不料对方竟一把挥开,回敬了充斥着复仇般快意的眼神:“我要的不是这个。”

    池文京的手很瘦、很苍白,这样一只骨锋分明的手伸向安钧的衣领,就像即将掐住他的脖颈似的。

    安钧全身的肌rou瞬间绷紧,整片胸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侵略。

    他握住池文京的手腕,眼中凶意浮现,同时仿佛拨开了一片很遥远的迷雾,不禁轻蔑地笑了:“这个不能给你。”

    池文京一指勾住那截细细的红绳,咫尺间,她直勾勾地逼视安钧的眼睛:“你他妈说的算么?”旋即猝然发劲,居然硬生生将那玉坠从安钧脖子上扯了下来!

    所有人愣在原地,以为这两人真要打起来。南南连忙上前打圆场:“咱们这规矩是这样的,平手了也要交换东西的,而且得对方指定才行。哎呀呀有话好好说嘛——老池!”

    玉坠掉落在地,下一秒,被池文京狠狠踩碎!

    “哈哈哈哈哈——”她笑得青筋暴起、满眼通红,被安钧推开后索性躺在地上笑。

    “池文京,别以为老子不会揍你!”安钧咆哮着揪住池文京的衣领,霍然将人拎起来,然而池文京还是止不住地笑,欣赏他因为暴怒而扭曲的面容,“姓池的你他妈说话!”

    “安钧,瞧你这副蠢相,哈哈哈……”池文京笑得浑身卸力,艰难地在口袋里摸索,“行了行了,补偿你,好不好?”然而安钧并不放手,池文京烦了,照着他肚子给了一下,“滚开,jiejie要给你拿礼物了!”

    一张小小的方片在安钧眼前晃了晃,随即被池文京反手一扬:“捡起来之后,记得躲被窝里偷偷看哦!”

    那是一片普通的储存卡,和一粒流光璀璨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