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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菲莉之死

    在织田这边,事情却并不是那么顺利。加入港口黑手党的申请已经写好好几天,他还是没能把它递出去。

    他很清楚,港口黑手党的身份是一柄双刃剑。一方面能让他一劳永逸地逃离过去,另一方面这意味着他又进入了里社会,再次成为杀人一侧的人。

    如果不是刚刚被“48”袭击,或者发出邀请的人不是太宰的话,他可能已经当场拒绝。思来想去,若是要他放弃长达七年的跋涉,重新回归十四岁以前的身份,那么他宁可等着过去将他追上,从容就死。

    于是他事先跟邮寄公司的上司打听了一番——好歹也算是从事着这样的职业,他想对方也许有跟港口黑手党打交道的经历。经过几轮旁敲侧击,织田了解到港口黑手党与其说是暴力组织,倒更像集团公司那样如同机械钟表般的存在,暴力只是其中一枚必要的指针,除此之外,仅黑手党总部与杀人无涉的岗位就有许多,比如会计师、情报搜查官一类的文员,以及从事各种杂事的人。

    这让他稍稍放心了一些,按照太宰给的地址递出了申请。很快就有成员跟他联络了,大概类似于面试什么的吧,织田决心拿出应聘的心态来对付。见面那天还特地穿了正装。

    ……

    穿着整洁黑西装的黑手党人事非常尽责,即使面对无理的问题也耐心地解释着,相比之下,织田显得沉默寡言,不清楚内情的话很难判断是谁在面试谁。

    “不杀人的工作?那恐怕只有最下级成员的工作了,一般是调解矛盾、拆除炸弹、追债和催收保护费之类的,有时干部家里的宠物丢了也可能派你去找,总之一切需要的地方都可能用得到,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跑腿的杂役。嘛,不过除非有特别的才能,一般人都是从最下级做起的。说起这个,你有异能么?你知道异能是什么吧。”

    织田思考了几秒钟,点点头,又摇摇头。点头表示“知道异能的存在”,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异能”。他不确定对面有没有准确解读他的意思。不过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困扰似的:“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既然薪酬和工作内容你都能接受,下周直接来总部报道就可以,回头将信息表再发过来一份,好供存档。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很顺利,顺利得有点不太真实。织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名片,小小地松了口气。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找尊什么神来表达一下感谢。

    于是像被人呼唤着般,走向了熟悉的酒吧。

    透过店内弥漫的紫烟,织田在吧台前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正在和酒吧老板交谈着。

    此时他才意识到,距离和太宰分开的那天已经过了两周。想到这家伙上次在这里说出的台词,织田在昏暗的灯光下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织田作!”太宰摆出一个很大很灿烂的笑容朝他挥了挥手。

    于是织田也朝他挥挥,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调酒师把蒸馏酒的酒杯送了上来。

    “我从人事部那里听说了哦。以后我和织田作是同一个组织里的人了唉,嗯……这感觉怪不可思议的。”

    “消息真灵通。”所以是特地在等着我的吗?织田有点惊讶。当他正思索“首领直属的特别行动班长官这种象征着日理万机的title居然有时间留意最下级成员的聘任消息”的时候,太宰一股脑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多话:

    “那当然啦,我可是一刻也等不及地盼着织田作快点来呢。人事那边给你什么职位啊?这下好了,凭你的异能和身手,参加几次战斗之后就能做小队长了。等你当上准干部,我就跟森先生说,我要换搭档。估计都用不了一年吧。可要快点才好,我真的好受不了那个脑子里全是肌rou的小矮人……总之你能来真是太好啦,干杯!”

    ……嗯?啊?

    织田更惊讶了。原来太宰是想让自己跟他做搭档才邀请他加入黑手党的啊。怪他一开始没和太宰说清楚。不怪乎他开开心心地来这里等自己,看来注定要空欢喜一场了。

    织田盯着自己拇指指甲盖上的纹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充满歉意。

    “对不起,太宰,让你失望了。我想今后恐怕没法跟你共事。”

    织田原本不打算和任何人说起自己的事,但事到如今面对太宰疑问的眼神他不得不说。没有辜负了期望又不给出解释的理由。

    “我向人事部那边打听了一下,不杀人的工作就只有杂役而已。也就是说会一直停在做下级成员吧。”

    “为什么一定要不杀人的工作?”

    “自从辞掉上一份工作之后,就没有杀过人了。之后也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为什么呢?”

    这话一说出口,两个人就都愣住了。

    “啊嗯……又是不能说的部分吗。”织田看着太宰把后面的话咽回喉咙里,一副噎着的样子。

    他沉默着把目光移开。

    “不要紧,你能进黑手党就很好。谢谢你,织田作。”太宰隐去了孩童般兴奋的神情,恢复如往常分辨不出感情的模样,他轻轻地摇着装有威士忌的酒杯,独自把酒饮尽。

    “做着杀人的工作的时候,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你知道的吧。我从未想过要加入什么组织,或者给自己找个上司。”织田斟酌着语言,像手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努力地平衡和太宰之间的气压。“所以我想,比起领导别人,组织里随叫随到的万金油的角色可能更适合我。我没有那样的才能。”

    他没有要故意隐瞒太宰的意思,只是觉得那种程度的故事没必要到处宣扬。

    “说得也是。不过也不必这么妄自菲薄。”太宰眯起双眼温柔地笑笑,像是在跟他说没关系。

    但是受尴尬的开场影响,之后的闲聊似乎进行得不太顺畅。太宰努力做出很开心的样子,话题总是朝着消沉的方向走去。织田看得出那并不全是因为开头的失落,而是毫无来由却存在感鲜明的空虚感。

    相比在自己家那个闹腾的太宰,现在的样子让织田不太习惯。

    “对了织田作,我之前在森先生那里听过一个故事。你要听吗。”

    森先生就是黑手党的首领,站在夜之王国顶端的男人,原本的身份是一名黑医,也是在自己之外另一个在为太宰cao劳着的人——不过太宰说,森先生现在很烦自己,会给他讲故事的森先生已经是一年以前的故人了,想必是忙于首领之职无暇顾及他了吧,太宰真是可怜。但为了之前那个“忘掉打牌得来的所有情报”的承诺,织田不得不把这个名字重新记住一次。

    太宰说,在“48”基地的时候,那些原警官们问了什么画的事,让他想起黑手党也有书画古董的走私线。有一次欧洲的盗画贼从英国盗取了一幅十九世纪的油画,在黑手党这里转手。“据说,那幅画是那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虽然港口黑手党不打算收藏它,但森先生抱着一睹名画风采的想法,也带我去看了。”织田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心想原来黑手党首领有如此情趣,和他想象中的形象很不同。

    那幅画是画家受到某部有名的剧作启发而作的。剧作讲的是一个复仇的王子和他的恋人的故事。他说因为森先生告诉他故事的主人公最有名的台词是“ToBeOrNotToBeThatsIsAQuestion”,他才愿意听下去,结果却是很无聊的家庭伦理剧。王子要找他的杀父仇人报仇,却意外杀死了恋人的父亲,最终可怜的少女掉进了水里淹死了。那幅油画画的便是这位名叫欧菲莉的女子溺水时的情状。

    “‘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与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不感觉到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的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剧作家是这么写的。”太宰的双眼反射着吧台上方的灯光,脸上带着微醺的潮红,用不属于自己的吟唱般的话语诉说着。

    “据说这一幕曾被评价为‘最美的溺亡’呢,但森先生非要说,‘那种死相只有虚构戏剧里才会存在,现实中溺水的人都..... ’怎么样怎么样,又说,‘连剧作家也知道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所以在原本的剧目中,她的死讯是从王后口中说出的啊’。大人真是无趣。”

    织田无言地看着他陶醉的神情。他不太明白太宰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很漂亮……真的很漂亮。想要给你也看看。但一般人不会明白的吧。人们追捧着所谓有价值的事物,不惜豪掷千金也要弄到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它真正的价值。就如同这里一样。”太宰一边说环顾着Lupin。

    织田想起被自己藏在床下的油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仔细地看过画上的内容,也不清楚它的历史和背后的故事。但那的确是织田过去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不惜性命保护的东西。在他看来,是那位画商和养子的亲情赋予它真正的价值。

    被一位父亲写下“我为你骄傲”的东西,即使是一张白纸,也是价值千金的东西吧。他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此刻他感到,这世界也许还存在着他所不了解的一面。

    最终他和太宰都安静地坐着,所有的语言都消失了,织田看着太宰目光怔怔地投向不存在的远方,嘴唇微张,胸口轻轻地翕动,仿佛在看着自己看不到的美景。

    ——还存在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对于无法言说的事情……

    就只有沉默。

    不对。

    在那令空气凝固的沉默中间,有什么在急促地膨胀。太宰的呼吸声。

    那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带回了现实。太宰握住酒杯的手微微颤抖,脖颈像被看不见的东西扼住一般后仰,胸腔急促地鼓动,脸颊涨成不自然的红色,眉头很痛苦的皱在一起。

    “太宰!?”

    过度呼吸。如果放任不管,用不了几分钟,人就会因为二氧化碳不足引起中毒,四肢抽搐着倒下,那样的话,太宰很快就能如愿以偿地得到他所谓的Big Sleep。作为深谙各种人体知识的前杀手,织田如此判断。

    他迅速地凑上前把摇摇欲坠的太宰兜在怀里,双手捂住他的口鼻。

    “唔……”太宰用力地挣扎,织田只是用双臂将他箍在怀里,一动不动捂住他的口鼻。

    在心里默数了大约三十下,感觉到怀里的人胸口的起伏逐渐平稳,织田松开了手。他看看自己被少年口水沾湿的手心和袖口。

    “差点就死成了啊。嘛,第一次觉得死亡也挺简单的。”太宰顶着一张红一道白一道的凌乱的脸这么说道。语气听起来似乎有点遗憾。

    “织田作为什么要救我。明明很轻松就能把我杀掉吧。”

    “我说过我放弃了杀人。”

    “所以是为了不杀人的信条才一再救我的么。你可真是个好人。”

    织田没有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打算在回去的路上入水吧。说起来,还没听你提过住在哪里。”

    太宰沉默。织田想那应该是默认的意思。上一次问他住在哪里的时候他也没有回答。

    今晚的沉默未免有点太多了。织田感觉到一阵失重坠落的眩晕,胸口被从未知的深处涌起的黑色物质填满。他突然理解了死亡对于太宰的意义。

    太宰想死确有其事,但在自己家的那段日子,他拖着伤号的身体撒娇胡闹,事态尚在织田的掌控范围内,最终也没有真的执行。

    但现在不同。

    他觉得此刻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当机立断。可他一时之间找不出一个阻止太宰离开这里的理由。

    语言无法说的话,干脆行动比较好。他的四肢好像在大脑发出之前自发地运动起来。

    ——织田把过呼吸之后还在眩晕的太宰背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你带我去哪里?”显然被他吓了一跳太宰治在背后拳打脚踢,但织田对自己的身体很有自信,太宰瘦弱的身躯无从抵抗他。

    “回家。”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快速地结了帐,走出酒吧。

    “太宰,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达到你想要的东西不需要那个。你想试试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