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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观察日志 第54节

    因此当道里安目睹自己脚腕的纤细时,他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这间疗养院的伙食。

    直到他看见这位有着迷人灰眼睛的高个医生握住了自己的脚踝。

    道里安很难不叫自己的视线一直黏在那只手上。

    苍白,修长,同时宽大有力。

    造物主的偏爱在这一刻显现的淋漓尽致,当力量与美附着在同一物体上,它只是在那儿就足以吸引任何生物的赞叹,而这双手刚刚才触碰过道里安的脖子。

    现在,它又降临在道里安的脚上,活枷锁似的扣住道里安的脚腕。

    接着,它顺着道里安腿部骨骼的走向,一寸一寸向上抚摸——或许“触诊”这个词更加专业,可他的力道太轻微了,仿佛道里安是朵初绽的花蕾,指尖最轻微的碾磨都能在他娇嫩的花瓣上留下凌虐的痕迹。

    “嘶——”

    当那只手摸至道里安的膝弯时,道里安终于控制不住地缩回了双腿,他假装疼痛,可其实只是为了掩饰某些糟糕的身体反应。

    “抱歉,我弄疼你了吗?”

    “没事,我想……我觉得我好多了。”道里安痛恨自己在这一刻又开始舌头打结,他重新钻回被子里,将自己整个埋起来,“可以结束了吗?我要休息了。”

    “好吧,祝你好梦。”

    很快,道里安听见了房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想起刚才自己糟糕的表现,尴尬得几乎快窒息。

    怎么偏偏是在那个时候?

    然而几秒钟后,道里安猛地从床上翻身下来,他匆忙推开房门,想叫住刚才那名给他检查的医生,然而走廊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该死的!

    道里安懊悔不已,垂头丧气地返回病房。

    他竟然忘记问对方的名字了!

    道里安坐回病床上时,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双灰眼睛。

    希望他明天还会来。

    道里安摊开掌心,那枚包装精致的糖果正那躺在那儿,提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而非一个旖旎的幻想。

    道里安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塑料彩纸,将那枚鱼尾巴形状的粉色小东西送进了嘴巴里。

    浓稠的甜蜜在口腔里融化,蔓延。

    道里安用舌尖顶着那枚糖果,仔细感受着鱼尾巴的形状,他将糖纸举到面前,对着窗户。

    光消失了,只留下彩色的甘甜。

    第80章

    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火山爆发,海水倒灌……

    有人管这叫世界末日,有人管这叫一见钟情。

    道里安不认为自己仅因为一次偶然的见面就对某人产生了好感,他只是太孤独了——他身处世界末日,且身体各部分机能都在苟延残喘,这间疗养院仿佛一座冰冷的监狱,医生和护士是看守,缺失的记忆更是令他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之上……他太需要理解和关怀了,因此当那位特别的灰眼睛医生出现时,吊桥效应蒙蔽了他的感官,叫他以为这是“爱情”。

    道里安无比理智地分析了自己的状态,并得出了想要的答案。

    但你知道,当你处理情绪问题像对待一块千层蛋糕,拨开它的每一层只为了证明里面没有你讨厌的榴莲果酱时,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即便道里安不愿意承认,他实在很难忘记那双眼睛,甚至在读到海水上涨的新闻时,他会突然冒出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假设此刻他要许下一个遗愿,那必然是:

    他要得知那个灰眼睛医生的名字。

    自从那次体检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道里安面前——梦里的不算。

    道里安无数次悔恨自己当时竟然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加上他的联系方式。

    他下一次会来吗?

    道里安在每次体检没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时都会这样想。

    出于某种他自己也不清楚由来的警惕,道里安没有把灰眼睛的信息透露给迪伦或是其他医生,他只是在输液时拐弯抹角地问帮他换药瓶的小护士,但对方表示疗养院里没有这样的医生。

    道里安由此得出结论,对方大概是个新来的实习生——这很合理,只有实习生才会有那样天真纯粹的眼神,任何曾被工作折磨过的人都会同意这一点。

    道里安在失望与期待中度过了整整三天后,终于决定他得主动做点什么,比如出门走一走,也许能在路上碰见他。

    “你不需要一直陪着我,我的腿还没有到不能自己行走的地步。”道里安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迪伦说道,虽然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对方是在监视自己而非担心他的健康,但此时的道里安只是想一个人四处转转,如果运气好,他还能策划一场“偶遇”。

    “没关系,今天我不用值班。”迪伦用那他仿佛机械一般的冷硬口气对道里安说。

    “随便你吧。”

    道里安慢悠悠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这一路上他既没有遇上什么医护,也没遇见病患,这间疗养院空旷得像座古堡,还是中世纪闹鬼的那种——或许真的闹鬼,因为道里安仍旧偶尔幻听,只是没有“梦游”那晚发作的那样严重。

    顺带一提,他还试图寻找那扇奇怪的金属门,但始终没能找到……

    当道里安走到楼下的小花园时,他终于发现了一位病友的身影,对方正坐在轮椅上,由家人和护士陪伴着悠闲地交谈,然而当他们发现了不断走近的道里安后,立刻推着轮椅走掉了。

    道里安尴尬地站在原地,一股相当复杂的心情在他的胸腔里搅拌。

    他在路过某处玻璃窗时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外观,除了头发长得有些不伦不类外,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英俊依然停留在他的五官上,蓝灰色的眼睛像大海般深沉,减轻的体重加深了他硬朗的线条,一切都堪称完美。

    可这也无法改变那些人一看见他就像看见瘟疫一般匆匆逃走的事实,也无法令那位灰眼睛的医生再次光临他的病房。

    道里安挫败极了,他感到肺部和双腿的疼痛又加深了,他开始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在临死前再一次看见那双令人魂牵梦萦的灰眼睛。

    道里安垂着头在花园里站了片刻,转身朝廊边的长椅走去,坐下。

    他并不知道,此刻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一个微型摄像头轻微地变换了视角,将镜头锁在了他的背影上。

    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也没有风,道里安孤独地坐在长椅上,他试图邀请迪伦过来跟他聊天,但对方站在离他几米远的走廊上,似乎正用终端处理工作,于是道里安打消了这个念头,独自品尝起时间的流速。

    不知道过了多久,道里安听见有人在身后跟他打招呼。

    “下午好。”

    同一时间,某个幽暗的房间里,16块不同的监控画面正在墙壁内嵌的显示屏上播放,突然,其中某个监控画面突然开始扭曲,跳出黑白条纹。

    有人狠狠在cao作机器上锤了一拳,大声诅咒道:“该死的,你们花了那么多钱造这间医院,就他妈不能花点钱换个信号好一点儿的摄像头!”

    幸而几秒钟后,出故障的监控恢复了正常,画面中,一个有着金棕色半长头发的男人正独自坐在长椅上,他身旁的走廊里站着监视他的医生。

    一切正常。

    “下午好!”

    道里安激动地站了起来,他看着身后裹在白色医疗护具里的灰眼睛医生,发出了一系列词不达意的提问:“你来上班了?不对,你下班了?呃……我是说,你现在有空吗?”

    “当然。”灰眼睛微微弯起,那是一个象征笑容的标志,他绕过长椅,走到道里安身边坐下。

    道里安于是也拘谨地坐回长椅,他感到全身的血液一股脑涌上头顶,他变成了一枚灯泡,电流通过他的钨丝,令他的脸颊热得发亮。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这次道里安毫不犹豫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但为了避免显得冒犯,他强行加了些借口,“我是指,你给我做过检查,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默尔曼。”灰眼睛一边看着道里安一边说出自己的名字。

    道里安笑起来:“默尔曼(merman)?人鱼?”

    默尔曼眨了眨眼,真诚地问他:“很奇怪吗?”

    道里安立刻摇头:“不不不,当然不,我喜欢这个名字。”

    默尔曼直视着道里安的眼睛:“我也喜欢你的名字,道里安。”

    【道里安】。

    仿佛这世界上最优美的乐器奏出的曲调,道里安从没想过自己名字的发音会如此优美,当“道里安”这个词从默尔曼的舌尖吐出后,道里安情不自禁地全身发抖——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道里安总觉得这个声音,或者这一幕曾在什么地方出现过,可他想不起来了,当然他现在没工夫考虑这些。

    默尔曼的这个回复多少令道里安有些飘飘然了,他忍不住抛出更多问题,也许这些问题并不适合才见面第二次的陌生人,但……管他呢!

    “你是这儿的实习生吗?我这几天都没有看见你。”

    “我被一些事情绊住了,你一直在找我吗?”

    “呃……我只是想知道,哦,对了!那枚糖果,那个粉色鱼尾巴的糖果,我记得你说是从人鱼主题糖果店买的,所以,呃……你家住在附近吗?我是说,医院附近?”

    “不,我家离这里得有好长一段距离。”

    “那你怎么来这儿的?”

    “走下水道。”

    “什么?哈哈哈哈……”

    道里安因为对方突然抛出的“小幽默”哈哈大笑,他不过只同默尔曼交谈了几分钟,却已经感到开心极了。这一刻他相信了自然氧吧疗法,瞧瞧这小花园里的鸢尾花,紫荆和松树,每一株植物都叫人心旷神怡。

    而反观讲笑话的默尔曼,他要镇定许多,当道里安笑出眼泪时,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并在他因为接触到自己的目光而开始有些脸红时,问他:“看起来你的身体状况恢复了许多。”

    “事实上更糟糕了。”道里安叹气,仰头靠在长椅背上,透过颠倒的视野,他看见迪伦仍旧低头cao作着终端,他似乎非常忙碌,“除了肺部和双腿的疼痛以外,我的皮肤开始变得很干燥,特别是双腿,我总是忍不住想挠。”

    道里安犹豫了片刻,重新坐正身体,试探性地问默尔曼:“如果我说我从护士那儿买了一瓶润肤乳,你会嘲笑我吗?”

    “当然不会。”默尔曼浓密的银灰色睫毛上下动了动,他压低了沙哑的嗓音,“你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帮你把润肤乳涂到——你不方便触碰的地方。”

    道里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耳朵在刹那间变得通红,他几乎要变成儿童动画里耳朵冒烟的滑稽角色了。

    “不不,不用,我……我自己可以……”

    他连说话都开始结巴。

    一时之间,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

    有风擦着松叶而来,紫荆和鸢尾窃窃私语,它们对道里安评头论足,笑他的窘迫,笑他紧握在一起的手指和脸颊上的红晕。

    别问道里安他怎么了,如果他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他就不至于这场本该顺利的对话里磕磕绊绊。

    沉默得太久了,必须说点什么了,道里安在对自我的煎烤中鼓起勇气问默尔曼:“我能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如果你觉得冒犯可以不回答,我只是,嗯……”

    “当然可以,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默尔曼这样说。

    道里安在心底哀嚎:他可真是狡猾,不主动,不防守,他只需随手撒上邀请的面包屑,道里安这只饥饿的鸟儿就会迫不及待地扑上去。

    默尔曼明知道这一点!

    可道里安无法不上钩。

    再三犹豫后,道里安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尽管每个字都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