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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脐带

    

51.脐带



    牡丹碟子落地碎裂,蜜柑滚到她们的脚边。姆妈惊慌后退,踩烂一只,rou烂汁流,丰熟的香气蔓延。在她心里,她都当儿子死了,根本没想过会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她突然冷静下来,蹲在地上捡碎片和蜜柑,裘子颖帮助她,两个人蹲在那里捡。她问裘子颖如何发现的,裘子颖讲了被领养和验取DNA的部分,其余的放在心里。

    “这么说,他当真是我儿子。你的爷爷和姥爷要是还在世的话,他们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让我们把他带回来,”李婉平蹲着,蹲到累了便坐在地上,喃喃道,“以前我们是大家族,不仅人多,还有家法族规,那些爷叔们在公馆里下棋喝茶,嬢嬢们到厨房烧饭菜,我父母亲忙着烟草公司的事情,我就成天在闺房学礼仪和念书。我跟你爹爹在一起也是为了这个家法族规和利益联姻的,几年之后就生下你们两个。”

    裘子颖也坐在那里,抱着并拢的腿,下颌抵在双膝上,“然后呢。”

    李婉平看了看墙上的广告,想起旧时光,“你的曾爷爷和曾奶奶特别讲究大家族的观念,所以他们一定要几个叔伯和婶婶待在公馆里,包括他们的另一半和孩子。几个小家庭聚在一块,不能割舍也不能分开。”她继续道:“你姥爷自然也是这样想的,一家人是一族人,有血缘亲情的都应该呆在一起,拆散了这个大家族就会四分五裂,囡囡仔仔离开他们,鸟儿各自飞,成何体统。他不接受我们去香港,还说我拖着两个孩子是让你们遭罪,可我就是想到你们才咬紧牙关必须走,时局不容许,再犹豫便没有机会。”

    裘子颖动容,问道:“所以姥爷姥姥一直没离开也是这个原因,他们想留在上海。”

    “到死都在公馆里。”李婉平抹泪,她抹完,重新冷静地说:“去了香港,我们一家四口还是团团圆圆的,只是旧金山之程出了差错。我一直觉得子杰离开我们了,就像一只鸟儿。他有翅膀、有脚,还没学会飞就掉进海里,这是我和你爹爹的不对。如果有心人拾起照顾他、让他重新飞,这是对方大发善心。”

    裘子颖苦笑,“可是领养他的人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李婉平摸摸她的头,眼底是温柔的光:“那小囡觉得他回来了会好么,你说得没错,他有另一个人生,我们总归不好干扰。子杰是我怀胎十月生出的孩子,脐带是你爹爹剪的,他看了好半天静脉和血窦,开心得抱住我们母子俩,但即使我们有血缘,该散的散,强求不来。”她不像她的家族之人,硬是要求个大同。

    裘子颖听到后面那句,觉得熟悉,笑得更深,“我回旧金山之前,一个女孩跟我说了差不多的话,我还想着怎么安慰你,现在反而是你在跟我讲道理呢。”她托着脸蛋看姆妈,看得出神,实在敬佩她的通情达理,却担心这不是真心话,“你不想他吗。”

    李婉平还是会感到心痛,“有机会再说吧。你藏了那么久,到底是辛苦的,也不知道你怎么熬过来的。”她说到这里掩面痛哭,自责起来。

    裘子颖见状,立马红了眼睛。在这世上,她最见不得母亲流泪,尤其是为她流泪,仿佛那眼泪会传染,通过母亲传给女儿,哗地一下就产生共鸣。她移了过去抱住母亲,拍她的背,嘴有苦涩,“没有关系,可能我没有那么想哥哥。我回来最开心的是见到姆妈。”

    夜间路有积水,旧金山唐人街还未沉睡,水起明牌蜃楼,波泛灯笼月影。裘世德不急着让陈隽走,在楼下递给他一支烟,行人踩水离去,烟头一亮,霓虹闪烁串珠。他打量这个孩子的举止投足,倒是想到了自己的过往,甚至想到失散的儿子。儿子现在应该长得像他差不多大。裘世德深吸一口烟。

    “刚刚我们听到了,那个叫许俞华的孩子是小囡的哥哥,”他不等陈隽接话,说道:“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还是麻烦你替我和妻子关照一下他。”毕竟这也是一种忏悔过错的方式,他们欠子杰的都将投射到这个叫作俞华的人身上。

    陈隽似乎察觉到一位父亲的隐忍,又想到方才裘子颖说的什么都不做。他应承:“我会尽量做我能做的事情。”

    两支烟同时灭掉,他们继续往前,走到新加坡旅馆。裘世德忠告他,这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以及,我看得出来小囡对你是上心的。陈隽站在那里,记住了他的话,目睹裘世德离开的背影。他回到房间,洗漱收拾以后,闻到床上还有他和裘子颖欢爱的气息,他忽然不想走了,不知还要思念她多少个日夜才能再次拥抱,可是想到这几日她对他的种种,那些从前没想过的,如今心软了下来。

    夜里,他们互相想念,漫长的想念之后是阳光晴天。早晨,陈隽提着行李下楼,路过裘子颖家门口,本不期待看见她,却没想到她小跑了下来,还穿着睡衣裙子,趿一双拖鞋,撞到他的怀里。

    “穿那么少。”他顺势环住她,闻着她的香味。

    “从窗叶那里看到你就下来了,”刚说完,裘子颖就推开他,他不得不笑,因为他们都知道,离别前一刻太亲密会反悔的,所以点到为止就好。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她踮脚给他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裙子飘过,她转身进铁门,不出片刻背后有出租车关门的声音,他们扬长而去。

    经过数小时的飞行,飞机降落伦敦机场。此番回去,陈隽放下行李就敲一份电报发往旧金山,告诉她一切都好。这不常有,甚至是先例,他们现下过于渴求对方,信件尚不能满足急切的心情,转而通过电报交流。裘子颖告诉他,她也很好,会好好照顾自己,无需担心。

    休息两三天,陈隽在泰丰龙吃过早饭就到牛津街,对许志临讲一讲想法。对冲基金有风险,目前可靠的方式是把一成钱投放到他同学筹备开的公司那里,不过这公司还未面世,许志临有机会思考是否持续下手。先前陈隽已经帮他理了财,手里的钱,得比失多。自华尔街一趟回来,他认为按照领头的行业现状,对冲基金还会盛行一段时间。其实许志临听得出来陈隽的意思,他完全明白风险问题,老早就告诫商会里的所有人把重心放到实业生意上面,只不过长久以来关注基金最有效的结果是把陈隽栓住,指东打东,指西向西。

    “就按你说的做吧,这事情可以放一放。”许志临剥葡萄皮到碟子上,把果rou推进嘴里。他一直不太喜欢吃葡萄皮和籽。吃完以后,他拿手帕擦干净手指,说:“回来了就定心工作,他们都在等着你。”

    不言自明,陈隽回到伦敦自是要继续三点一线,为商会和华人工作。他走了之后,许俞华和玛丽娜正好从威斯敏斯特教堂回来。许志临把许俞华叫到书房里,见他精神不差,剥了几个葡萄,说:“中心的人跟我说你戒好了。”

    许俞华接过他亲手剥的葡萄,放进嘴里嚼,吞下以后道:“我觉得已经结束。”

    许志临检查儿子的面貌,久违地夸赞:“有进步。”

    许俞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他从始至终不想承认自己有个meimei,却还是听了她的话提起心肝逼自己逃离这个梦魇。他拎一串葡萄,不用剥皮,直接掰一颗扔嘴里。许志临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别怪玛丽娜。”

    “我知道,是爸要罚我的,”许俞华倒是好奇,问道:“你和玛丽娜阿姨结婚,究竟是为了情爱还是一张纸。”

    许志临拿起手帕用力地擦他嘴,语气有些硬:“没有你玛丽娜阿姨,我已经死了。如果当初我能给她什么,我剐了自己都要给,不要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在开玩笑。”

    “那我算什么。”许俞华第一次这么问。

    “你永远是我的儿子,我从来没有质疑,哪怕我们不是亲生的。”

    “真的吗。”其实许俞华最害怕的是被抛弃。

    十四岁,他见过被抛弃的孩子太多了,在伦敦东西区都能遇到这样的同龄人,他们到街上码一块布替人擦皮鞋,站在街边拉帮结派,他们长得一样大,却分流在两个世界。他愿意这么受体罚,也是咬着牙试探许志临和玛丽娜的底线,如果被抛弃了,那就自杀。可是他发现玛丽娜没有多少责怪,而许志临也不过是教训几句,他慢慢地恶劣起来,从无缘由受体罚到故意挑起体罚。碰见陈隽几年之后,二十一岁,他像是搜刮账本一样肆无忌惮地搜刮陈隽未递交的毕业论文初稿,把它卖给其他野鸡大学想要剽窃的家伙。

    许志临气得当场掌掴他,如果陈隽不能毕业,那么一切都是白费。陈隽没有那么简单,许俞华手上那份是他掩耳盗铃的替代品,真正的论文已经递交,他故意漏消息给许俞华,让他动了坏心思,潜进自己家偷。即使许志临后来知道这是他们二人的纷争,也已经下了狠手,不再纵容,变本加厉cao纵自己的儿子。

    “真的。”

    许俞华想,他们是好人,但都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