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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中寂然无声,三个人各隔了一段距离相顾无言,李桐影靠在书桌旁盯着谢云流,谢云流坐在床边盯着李忘生,李忘生于茶案的蒲团上坐定,盯着手里的茶杯。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莫名飘散着尴尬的气息。 李桐影盯了一会儿谢云流,发现这厮的目光颇有些不清不楚地放在李忘生身上。他脸色更加难看,内心也极其不爽,大踏步走到茶案处,一屁股坐到李忘生旁边,光明正大地阻断老谢的目光,并且恶狠狠地回瞪。 谢云流突然得知自己有了个孩子,本来就有点恍惚,下意识地就把目光放在那人身上,脑内一团乱麻小人开会,一个小谢云流跳出来,道,李忘生向来诡计多端,说不定他在唬你! 另一个小谢云流又反驳到,可是那小子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这又怎么解释? 第三个小谢云流瘫在地上懒懒地道,这有什么的,你要不信大不了再睡他一次看看能不能怀上呗。 角落一个小谢云流星星眼道,果然他还爱我!李忘生心里有我! 星星眼的旁边是一个满身低气压看起来被吸干的小谢云流,气若游丝道,好累,不想努力了,可不可以现在就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谢云流正发着呆呢,就发觉眼前突然多了个臭脸小孩,还恶狠狠地瞪他,打扰他看李忘生。一股奇怪的胜负欲突然升腾上来,谢云流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两人眼神交锋数回,瞪得眼睛都有点酸,最后谢云流还是先开口道,“……你有事儿吗?没事一边呆着去。” 李桐影扬起下巴道,“这里是我家,该滚的是你吧?你不在东瀛好好待着又来纯阳干嘛?每每都要埋伏在阿爹寝殿外,怎么,当真预备杀妻证道啊?哼!” 李桐影分明和谢云流对骂骂出了经验,一串话连珠炮似的突突突快速输出,声音洪亮语气嘲讽,完全没有插话的空隙。谢云流现下都悬心在李忘生身上,本来打算对这个小崽子冷处理,可这小羊崽子每次一开口都能让他莫名地不爽,开玩笑,打打不得骂还骂不得吗?于是立马反击道,“说得这么流利,刚刚在心里排练了几次啊?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心情好过来看我合法道侣还用得着你批准吗?” 李桐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响亮地“哈”了一声,道,“道侣?哈哈!试问谁会丢下自己怀胎一月的道侣不管不顾?谁会全然曲解道侣的心思并置若罔闻?谁会对相别已久的道侣口出恶语?我竟不知,道侣二字原来是用怀疑怨怼和记恨写就……” “桐影。”李忘生平静地开口,“……慎言。” “……你护着他做甚,他又不会领你的情。”李桐影有点委屈抿了抿嘴,伸手拉起李忘生就要往外走,道,“也罢。你不走我们走总可以了吧。” 李忘生被李桐影拉起来,刚想开口提醒“这就是我的房间”就感觉到另一只手腕也被捏住,谢云流不知什么时候闪现到他身边,越过李忘生对着李桐影道,“要走你走,他留下。” 李桐影见谢云流对李忘生动手动脚更是不快,上前便揽住李忘生的肩膀把人往他这边带,“你觉得我会放心我、爹、和、你,单独相处吗?放开你的手!” 谢云流皮笑rou不笑,眯眯眼睛不甘示弱地拉住李忘生的腰带往自己这边拽,“我和你爹不单、独、相、处,哪来的你,赶紧消失。” 李桐影气得郁结语塞,磨着牙坐实了“这混蛋果然就是馋我爹身子!他下贱!”的想法,再次横眉怒目瞪向谢云流。 谢云流根本不在怕,两个人眼神一路火花带闪电,完全忘记中间的李忘生。李忘生以一个非常别扭非常不端庄的姿势夹在两人之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从稍微听话的那个入手,于是对小孩柔声哄到,“桐影,先放手。我和……师兄,有话要说。” 李桐影知道这两个人有数不清的纠缠旧事,也需要把这团乱麻解开,但他还是不忿,嘴上依旧赌气道,“……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谢云流这时语气却冷静下来,道,“……我和他的事,只能我和他解决。” 李桐影生生憋住想要呛回去的下意识反应,不情不愿地放开手,咬牙切齿威胁道,“……你如果再做出对不起我阿爹的事……”他还是没有把后半句说完,扭头便踩着轻功飞出去了。 待李桐影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谢云流捏着李忘生的下颌转过他的脸来,语气冰冷地问到,“现在,可以详细说说来龙去脉了吧。” 李忘生头稍稍后仰,挣开谢云流锢着他下巴的手,又轻轻转动手臂——没挣开。谢云流面不改色,目光沉沉地盯着李忘生。李忘生叹了口气,道,“当年师兄走后,师父在为我疗伤之际发现脉象有异,仔细探查丹田却发现此处蕴养着一团灵气,隐隐有胚胎之形。之后师父与何潮音前辈帮我保下了这团灵气,并在它出生后赐了名。师兄若不信,稍后可去向何潮音前辈求证。” 谢云流又道,“那为何之前他竟称呼你为师伯。” 李忘生低眸,苦笑道,“师兄也看到了。桐影这孩子,跟师兄你,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为了护住他,我与师父商议后决定让桐影拜入博玉门下。” 握着他手腕的力道猛然收紧,李忘生听到那人声线干涩,问,“……那为何当初,你选择留下他?” 为何?为何啊……李忘生骤然被问有点迷茫,他怔怔想到,这个问题根本不成问题,因为他根本没想过除了留下以外的选项。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腹部,衣料层层下的伤疤似乎开始隐隐作痛,李忘生回忆起那天师父跟他说的话。 “师父说,这孩子既然来了,便自有它的造化缘法。况且……” 李忘生眼神略微失焦,似乎沉浸在回忆中,低声道,“况且当时,与忘生而言,这个孩子可能是和师兄的唯一联系了……” 谢云流不语。良久又道,“当年,你当真未曾……” 话至半途,他低声自嘲般地笑了出来。 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他只是害怕,只是不愿意去面对那个愚蠢的自己,所以麻醉自己以寻求自我保护,谢云流啊谢云流,你何时变得如此软弱?连自身的弱小都无法直面,又谈什么斩尽天下宵小。 谢云流摇头,“罢了,你……” 李忘生这时却回答道,“忘生对师兄不曾有过欺骗隐瞒之行径。从遇到师兄的第一天便是如此。” 谢云流觉得嘴中苦涩之味更浓。 他敛眉,面上冰雪也消融,道,“当年之事,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李忘生道,“当年之事事出有因,师兄不过循本心之道而为,师兄向来古道热肠重情重义,无论天潢贵胄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是朋友,师兄一定会施以援手。况且当时生死关头瞬息万变,心绪激荡之时又如何能冷静处事。若我能早一点发觉……”李忘生蹙起眉头,失落道,“说到底,也有我的不是。” 谢云流静静地听着他为当年的谢云流剖析、辩白,发觉自己这个道侣做得是真不合格。 且不论他这十数载对李忘生的疏离冷眼,昔年与李忘生浓情蜜意之时,他好像也从未理解李忘生半分。当时他意气风发自视甚高,自以为此生一路坦途,与师弟来日方长自然也不急于一时。可谁知命数难料,阴差阳错,光阴转瞬便蹉跎半生。 于是谢云流一步步走上前去,用手覆盖住了李忘生放在腹部的手,静静地看着李忘生。一言不发,长久地、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眸——年少时他只道这双眼瞳古井无波,却忘了是他自己不曾认真凝视它。现在看来,哪里是什么古井无波,分明是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海…… 谢云流这边这样出神,挨得越来越近,李忘生感受到两个人交叠的呼吸,又看到谢云流眉目舒展,脸上似有若无的温和笑意,难得地露出些窘迫和慌乱,微微撇开头不再去看谢云流。 那红红的耳尖映在谢云流眼底,引得谢云流笑意更深,而后他才惊觉,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这么……谢云流很费劲地想要找一个词来概括自己现在的心情。十数载去国离乡漂泊在外,孤身一人茕茕孑立,日日刀光剑影,片刻不得安宁。在东瀛的每一刻,他都好像一把被拉满的弓,弓弦紧绷,只待某日弦断弓藏。 谢云流垂下眼,把那些又翻涌上来的黑潮按下,摩挲着对方的手背皮肤,在李忘生的耳边问到,“……还疼吗。” 李忘生摇摇头,良久又轻微地点了下头,道,“伤口早已愈合,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只是,”他把头低下去闷闷道,“……只是,相思之苦,蚀骨灼心……” 李忘生的声音已然低不可闻,仿佛根本不打算让对方听见似的。而后他抬头问到,“现在我确实有想要问师兄的问题。师兄,可还会回来,回纯阳吗?” 谢云流笑意收敛,相握的手也收紧,道,“……我回来对纯阳只百害而无一利。” 李忘生反握住谢云流的手,问,“师兄是不能回,还是不想回?” 谢云流放开他,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的皑皑新雪。 “华山雪,夜夜入梦。虽寒意彻骨却沁人心脾……”谢云流的声音陡然低下去,“……我已许久不见这般漫天盖地的雪了。” 李忘生走到谢云流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伸出手去接住了被寒风卷杂飘荡无定所的雪花,温声道,“好。忘生只要有师兄这一言便已足够。”